我晚熟，孩子气重，平生不羁放纵爱折腾，借着此番美意，张嘴就应了下来——多好玩儿啊，混成个银匠铛铛。
教员傅熟行艺，几十年的老屋子，老街老巷。
到了饭点儿，我蹲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他端着碗，探头看我。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一）
铺子临街，教员傅猫着腰，踞坐在门口木墩上，火焰艳红，灰蓝的手掌。青石板路冰冷，一天到晚水汪汪。马帮时而缓缓踱过，大胡子马锅头揣着酒壶，马鞍上摇摇摆晃，铜铃儿叮当叮当响。川马滇马没驴大，步子迈得小，铃声也碎，碎碎的钝响从街头淡到街尾，再没入郊野那头的远方。
头一回上手，想打一个绿林暗器银飞镖，将来行走江湖时好行侠仗义。
那天晚餐，我的筷子是对银胡萝卜。教员傅不忍见我自负心受挫，为示勉慰，专门加了菜，豆腐和鸡蛋。
我又夹起一筷子菌子……我又夹起一筷子包菜……饭桌上的菜我给她夹了一个遍。
……看来不是豆腐，也对，白豆腐里下毒，易被人发明。
当真是越想越成心机。来来来，阿叔，锤子给我使使，先来半斤银子练练手。
一根纸烟丢进怀里，教员傅瞅着我呵呵笑。我一抹下巴，真丢人，入迷儿就入迷儿，如何还淌口涎了？纸烟别上耳朵，我拱手道：哈……不美意义啦阿叔，我又偷懒了嘎。
……吃得这么天然，看来也不是鸡蛋。嗯，此地乡野，鸡是土鸡，天然生土蛋，土鸡饿了吃草籽，渴了喝山泉，拉出来的土鸡蛋的蛋黄当然比较黄了。
小师姐是个奇特的女人。是有多怕冷，夏季尚远，她却早早裹上了羽绒服，也不怕捂得慌。又仿佛很怕累，她去街尾买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脸倦容来，仿佛背着的不是竹篓，而是口水缸。
饭桌就是柜台，柜台就是饭桌。铺子处所小，用饭时教员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一人一边斜倚在柜台上夹菜，乌木筷子，粗白瓷的大碗。
瞧甚么？当然是瞧打银。算是传艺吧，但教员傅不说教，只说瞧。
大学本科是风景油画专业，偏疼画乡野，习性难改，故而路过小镇时，立足几天画画老街老房，顺手把教员傅打银的模样形貌在了画面上。他手中的活计不断，任凭我画，偶尔昂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马铃声远去，打银声渐起。叮叮叮，叮叮叮……
厚银板裁成条，锐刀錾花，锉刀修边，一锤两锤敲出韭叶儿扁，三锤四锤敲出新月儿弯。皮老虎小风箱鼓火，脚下要踩匀，喷枪满把抓，枪口不对人，烧啊烧，烧啊烧，烧软找型再烧再焊，烧至雪斑白时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烟……好标致的镯子。
土豆她也吃了……也不是土豆，该死，我如何忘了此地土豆本来就是红心儿的。
世上没有甚么射中必定。所谓射中必定，都基于你畴昔和当下成心偶然的挑选。挑选种善因，得意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种挑选。
我是莫名其妙留下来当学徒的。彼时我幼年，拎着小画箱背着大背包满天下浪荡。半背包颜料，半背包煎饼和大蒜。袖子吸饱了松节油，指缝里嵌满黑泥，牛仔裤膝盖处脏得反光，裤腿上花花绿绿的颜料嘎巴儿，整小我胡子拉碴马瘦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