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清算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扣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扣问麦子和豌豆掺杂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打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甚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效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庄,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嘡嘡嘡的声响。

郊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春季的色采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闪现出一种喧闹以后的沉寂。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方才从地步里断根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序幕,方才播种不久的田块暴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地步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春季的淫雨季候已告结束,悠长满盈在河川和村落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数廓清。大地简练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凌晨的寒气令人精力抖擞。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病愈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买中药材时建立的送货点,相互信赖的干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的名字,最后报出岳父的名字,病愈元的康掌柜专意访问了他,又指派伴计当下收买了鸦片,并且热情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弊端,并奉告他火候的掌控相称首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必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内心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分量沉重很多。

夜晚,嘉轩遵循岳父的指导方法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特的幽幽的香气几近使他沉浸,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浸了,坐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浸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满盈开来,在四月和顺的夜风里分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接收着夸姣的氛围,一个个都沉浸了。那是一种令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令人闻之便当即摆脱统统苦衷沉疴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夙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仿佛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各处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表率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持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莳植和繁衍却仍在持续。

过些时候,人们瞥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乃至身形相称粗笨的老婆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茶青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黏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每天朝晨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仿佛更增加了这类奇特的药材的奥秘色采。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甚么病,只是相互奥秘莫测地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季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广的储存麦草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四周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第二年春季,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莹的嫩叶来;腐败过后开端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茉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着花才显出与后者的本质不同来。油菜和芥茉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以后就垂垂长成一个茶青色的椭圆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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