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趁早,连下几日的雪总算是停了,行道上积着一滩连着一滩的雪水,一辆青篷榆木的双轮马车踏着雪气儿,往九井胡同驶去,木轮转动在一块嵌一块的青石板上,收回“咕噜噜”的声音。
马车下厢刻着个隶体的“贺”字儿,车里正坐着的是贺家三夫人,现在八灯巷宅子的当家夫人,何氏。
行昭撇了撇嘴,看了侍立在太夫人身后的张妈妈,只见张妈妈挑了挑眉,手在袖里摆了摆。看模样太夫人是晓得夜里的事儿了,昨儿母亲来没多久,便由张妈妈送回了正院去,当时候各个院子的锁都还没上,对外也只说是母亲想她了,过来瞧瞧。方才母亲战战兢兢问安的时候,太夫人也是一副脸孔温和的模样啊…
三夫人穿戴件百斑纹缠枝撒金褙子,昨儿个高高梳起的髻,今儿放了下来低低挽了个垂仙,只在鬓间簪了朵温润买卖的绿松石蜜蜡珠花。贺太夫人年事有些大了,不喜冷僻,临安侯府里连丫头们都是穿红着绿,一派新光鲜丽。
怕就怕临安侯府不肯…
“我晓得,我晓得!事在报酬,我不会胡涂,为了昀哥儿晴姐儿,我都是要争一争的。老爷却太不疼惜人了,我撕下脸面去圆他娘儿俩作下的孽,他倒好,筹议交代一夜,今儿早走也不晓得哄一哄我…”三夫人有些羞恼。
“小巧,你在做甚么怪?”太夫人放箸,神情淡淡地说。
张妈妈在后,扑哧一声,赶紧摆摆手,连称:“可担不了!”
“也是心疼您,既这事儿算是过了,张妈妈也将事理和母亲说明白了,张妈妈您还信不过?您的摆布臂膀,您的诸葛亮,您的智囊团,张妈妈出马可不一个顶俩了?您又是慈母心切,恨不得母亲立即跟变小我儿似的,母亲不争气,到时候气的不也是您?”行昭嘟着嘴,揉了揉被掐的脸,将昨儿的事儿安在张妈妈头上,张妈妈够格且不伤面子。
行昭决意,此生和太夫人说话,说就说得明显白白,半点谨慎思也不藏。
太夫民气觉好笑,只绕过鸭肉,捡了张妈妈布的翡翠玉米仁用,也不开口,也不看她。
太夫人拿眼一瞅行昭,七八岁的女孩唇红齿白,正拿脸贴着自个儿,磨磨蹭蹭间,再大的火气都消了。
何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伉俪是连枝的藤萝,扯开谁,另一个都痛。您不帮着圆,谁去圆?老爷连个妾室都没有,您给他备下的通房,老爷哪回不是头天去了,第二天就赐下了药?您抚心问问,哪家的爷们能做到如许?您还说老爷不疼您!”
何妈妈仓猝说:“我的夫人诶!您可别胡涂!太太写信来,您都忘了?太太说了,六品到五品是个坎儿!翻畴昔了,您就能凤冠霞帔,成诰命的夫人,昀哥儿就能得了恩荫,出息不愁了,连晴姐儿说婚事的时候,腰板都能硬点!”
那厢,穿了件家常玫红色挑线裙子的行昭一面夹了块胭脂酱鸭胸脯肉,一面偷觑着太夫人的神采,见其神采如常,便有些坐立难安,干脆突破食不言寝不语的端方,将鸭肉放在太夫人面前的青花甜白瓷盘里,拖长了调子,撒着娇:“祖母,您如何都不问我,昨儿夜里母亲来荣寿堂的事儿?”
三夫人扫了眼身侧几张松木小案上绘着婢女蝶飞的石青色帖子,神情有些晴暗不明。今儿来求人,寒舍一张脸面,连发髻妆容都是想了又想,力求要讨嫡母欢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贺现!被扔在湖广做那六品通判整三年,连别人送来给昀哥儿的戋戋一块端砚石都不敢要,就为了成全你贺现的廉洁名声。可成果呢!?政绩评的是中,连回京听职的布告都等了整整半年,可到现在,详细的差事都还没下来,吏部欺负的不就是你贺现不再是临安候府的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