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只闻声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仿佛打箩柜筛面的普通,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甚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恰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普通,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连续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家,命刘姥姥:“尽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冷淡了。晓得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晓得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巨,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浮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甚么,不过是个昔日的空架子。鄙谚说,‘朝廷另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现在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如果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如何说。”周瑞家的承诺着去了。
那刘姥姥先听告知艰巨,只当是没有,内心便突突的;厥后闻声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晓得艰巨的。但鄙谚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如何,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尽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瞥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临时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他日无事,尽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义。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因而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甚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尔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美意义,也不成简慢了他。便是有甚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晓得。”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很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早晨再来回。如有很要紧的,你就带出去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出去讲:“我都问了,没甚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返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本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操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如有甚说的,尽管奉告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如有话,尽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中间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戴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 ,端端方正坐在那边,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昂首,尽管拨手炉内的灰,渐渐的问道:“如何还不请出去?”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小我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家,犹未起家时,满面东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如何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青,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甚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各式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