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因方才一冷,现在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夙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用饭。她这会子还说保养着些,还要玩弄人。明儿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柔滑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铛铛”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女人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我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师睡了。
一语未了,只听“咯登”的一声门响,麝月慌镇静张的笑了出去,说道:“吓了我一跳。黑影子里,山子石背面,只见一小我蹲着。我才要叫唤,本来是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莽撞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如何不见?必然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她,在这里焐呢!我若不叫得快,但是倒唬你一跳。”晴雯笑道:“也不消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本身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聪明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躲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色,并未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噜苏,恐怕另有话问。”大夫忙道:“方才不是蜜斯,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蜜斯!如果蜜斯的绣房,蜜斯病了,你那么轻易就出来了?”说着,拿了药方出来。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固然分散,也不成过分。旧年我病了,倒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春季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要杨树不成?莫非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它也是乱响。你偏比它,也太下贱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以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臊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以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出去。这里的丫环都躲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脱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另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陈迹,便忙回过甚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家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蜜斯的症是外感内滞,克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蜜斯,平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尔沾带了些,吃两剂药分散分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