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袭人含悲叩辞了世人,那姊妹分离时,天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归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抽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她看,又把本身所办嫁妆一一指给她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购置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如果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摆布难堪,真是一缕柔肠,几近牵断,只得忍住。
次日,贾政进内,叨教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当如何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因而圣恩浩大,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以是如此。若在朝中,能够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首谢恩而出。
看官传闻:固然事有前定,无可何如。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以是在“又副册”也。恰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出去存候。”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何况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情愿,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出去,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探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奉告了宝钗,仍请了薛阿姨细细的奉告了袭人。袭人哀痛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内心想起宝玉那年到她家去,返来讲的死也不归去的话,“现在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如果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阿姨、宝钗等苦劝,回过动机想道:“我如果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美意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凶暴人,委委曲屈的上轿而去,内心另想到那边再作筹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当真,全都按着正配的端方。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孤负了一番美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瞥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本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用心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本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苦衷说出。蒋玉菡也深为感喟爱护,不敢勉强,并更加和顺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世人驱逐。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师历叙别来的情状。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师伤了一会子心。贾政喝住道:“这是必然的事理。现在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互助,断不成还是畴前如许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摒挡,也不消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奉告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联袂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就教仙长超尘的委曲。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和顺繁华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如何不知!近闻纷繁传述,说他也遁入佛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来往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断交。”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奇道:“都城离贵乡甚远,何故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当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拉拢,今后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子贵,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熬炼之宝,非尘寰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照顾下凡,现在尘缘已满,还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本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源,又何故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就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一定尽解。太虚幻景,便是真如福地。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平生,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感喟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成犯,只这‘情’字也是感染不得的。以是崔莺、苏小,不过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丁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成果就不成问了。”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扭拈须长叹,因又问道:“就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当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天然的事理。”雨村低了半日头,俄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刚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能够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浅笑道:“此系后事,不便预说。”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