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冲点头叹道:“他这话,原没有一点儿错。昔日文昭公病重,明帝遣领相慰看,便是想用章氏后辈。章公却答说,皇恩深重,但是自视才学不敷以奉上,故才屡辞帝招;现在子侄辈虽皆读书,但资质所限,未有一人能大成者。故而早已嘱令子侄,用心向学,勿以外物所扰;其下一脉,尤当恪守祖业,以治学为重,后辈三代不准退隐为官。文昭公临终所愿,明帝不忍不从,因而章氏后辈公然用心治学,虽入考场,不仕官宦——章回所言‘父祖三代不以读书进身’所出处此。但是明帝当年也颁下恩旨,免了章氏子孙差役,再赐良田千顷,好助他治学之赀;又请其子荣公校定十三经,与傅骢、戴璇等主持集解刊印,三十年功成,教天下读书人同沐其泽。昔日孔子称‘素王’,现在他章氏一门便是身无功名,又有谁能不守礼尊敬?说句不太当的话,便是你书院山长程叶知,又是宰相阁老,又是文坛宗长,几十年来门下的门生站住了小半个朝廷,到了章家的门楣底下,也得欠着身呢。”
谢楷愣在本地,半晌才长叹道:“本来如此!可爱我竟是天生了一副有眼无珠,同窗同窗、连头搭尾将四年,还不知这点深浅来去,竟是让统统人当作了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谢楷,为的是写章家。借着他的含混,才好渐渐讲出章家的家世。实在前面零琐细碎地点了点,这里集合起来,说个痛快。
说到这里,章焯平生已经说完,谢楷少不得顿一顿,缓一口气,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顾冲。不料顾冲也正看他,两眼一撞,谢楷自家倒吓了一跳。顾冲忍不住好笑,表示丫环:“给表少爷拿热水喝,用大些的碗。”谢楷、范氏都不免迷惑。一会儿丫环公然拿了大一号的茶碗盛了茶来。顾冲方笑着向谢楷道:“你渐渐地喝,不要急。把这一碗都吃完了,再说文昭公的文章成绩。”
谢楷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顾冲面庞色彩。见他托着茶盏,边听边渐渐点头,嘴角里也暴露丝笑影儿来。谢楷见了,内心宽松,底气也足了,干脆更加地放出声音来,说道:“成帝以后,平帝庸懦,外戚蔡氏擅权,竟仿效汉时王莽窃国;先扶孺子,再立伪朝。而于其行篡逆颠覆之先,蔡骧谋章炎臣文名,下书数请还朝任职。章公坚辞不就,更作《读〈王莽传〉》警省世人。蔡氏深恨之,屡陈兵围禁其家。章公傲然无惧,宁一家困饿死,亦不侍贼逆。蔡氏无法,又谋诬其怀异心不臣,欲强侵犯,则天下兵器起。我世祖天子,乃宣帝后嗣、高祖九代孙,镇守南京,仁义之名播于世;蔡氏行逆之际,首举义旗,挽狂澜、扶即倒、诛篡逆、正血缘,定都神京,复我皇朝之治:天下共推之主。世祖天子于童蒙幼学之际,亦师从黄相;知章公之学,尤重章公时令风骨,故天下甫定,而请章公者三。章公谢辞,世祖不准,加太子少师;三年,又加太子太保,章公皆不就任。世祖后,明帝即位,又加太傅。章公坚辞不受,闭馆谢客,埋头著书修文以明志。永平中,章公病故,寿六十五。明帝哀之,赠太傅,谥号文昭,故此天下皆称章文昭。”
谢楷这才晓得顾冲是讽刺本身,但当中也自有一分体恤顾念。因而讷讷笑着接了茶碗,渐渐喝了一半,就放下碗,清整了嗓音,接着前头的词句意义说道:“章公生前,校订改定《五经集解》、《十七史疏公理》、《广雅疏》、《方言笺证》诸作,传蕲州黄氏朴学之正统;而于诸经纤细通俗、义理源流处罚析申明,则自宋程、朱以后又开新境地,其心性、性命之说为儒学各派吸纳阐发,影响深远,世人尊为学宗。而章公清算其师黄无溪的《黄石方先生文集》与其自著的《善庵集》,高雅清正,诗以唐法,文从宋范,引世祖以来文坛民风,至今不衰。而文昭公之子讳荣,既承其父所学,更奉明帝旨意,于南京国子监再校十三经,集古今训注,定文道正统,并与傅骢、戴璇等一同主持发行事;又游历江湖,随行讲道授徒,广教向学之人,使山村乡野共聆福音——故而世人称‘北衍圣、南文昭’,与曲阜衍圣公孔氏一族相并立。”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迷惑,问顾冲道:“母舅,谢楷自上学,蒙师便以孔疏章注相传授,如何本日俄然又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