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夙来不喜他啰嗦,只道:“那就依你,着一小我提灯跟着吧。”
惠嫔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着气候未成,约莫觉得不打紧,以是想未雨绸缪。谁知万岁爷竟是不动声色,这回倒闹她个灰头土脸。”端嫔道:“依我看,万岁爷也一定是真瞧上了阿谁宫女,不然这会子早该有恩旨下来了。要叫我说,万岁爷是恼了那一名,竟然算计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以是才敲山震虎,来这么一下子。”
承香欲语又止,惠嫔道:“我晓得你想劝我,我们犯不着如许上赶着去献殷勤,没得叫人感觉点眼。不过出了这档子事,如何说我与她都是中表之亲,这时候去雪中送炭,她包管会感激不尽,如许合情公道的工夫,我们不能不做。琳琅这妮子……将来只怕是我们的亲信大患。”
惠嫔便叫贴身宫女承香:“拿我的大氅来。”那承香却道:“主子忘了,方太医千叮万嘱,说主子正吃的那药忌吹风呢。”惠嫔便骂道:“偏你记得这些不要紧的话,我不过和端主子去永和宫一趟,能受甚么风?”端嫔忙道:“又何必骂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记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风,这雨天确切风凉,我独个儿去瞧热烈也就是了。”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惠嫔道:“能不闻声说吗?今儿一大早,只怕东西六宫里全都晓得了。”端嫔唇边便浮起一个浅笑来,往东一指,道:“这回那一名,只怕大大地失了算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照我说,她也太性急了,万岁爷不过量看阿谁宫女两眼,她就想着方儿算计。”
她低声答:“两年了。”天子“嗯”了一声,道:“必定非常想家吧?”她声音更低了:“主子不敢。”天子微微一笑:“你如果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罚你了。”
天子回过甚来,望了她一眼,暖和地问:“你冷么?”
她一时怔住了,心中百折千回,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却听他道:“今儿是你生辰,我许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奉告我。是要甚么,或是要我承诺甚么,都能够奉告我。”
交了夏,入夜得迟,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梁九功见是“叫去”,便欲去催促宫门下钥。天子却踱至殿前,只见一钩清月,银灿生辉,低低映在宫墙之上,因而叮咛:“朕要出去散散。”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服侍笔墨本是小寺人的差事,琳琅承诺着,从水盂里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堂中,悄悄地扭转墨锭,待墨浸泡稍软后,才逐步地加力。因新墨初用,有胶性并棱角,不成重磨,恐伤砚面。天子不由微微一笑,那烟墨之香,淡淡萦开,只听那墨摩挲在砚上,悄悄的沙沙声。
那风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的明黄大氅飘飘欲飞,那氅衣另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模糊浮动熟谙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她心底只要莫名的惊痛,像是极钝的刀子渐渐在那边锉着,那眼底的热几近要夺眶而出,只悄悄隧道:“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甚么。”
惠嫔笑道:“mm说的极是。”端嫔俄然起了顽意:“不知那一名,这会子是不是躲在屋子里哭。佟贵妃连日身上不好,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儿她终究能闲下来了,我们就去永和宫里坐坐吧。”
琳琅承诺了一声,提灯伴着天子往前走。那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越往前走,四下里只是沉寂无声。惟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天子负手信步踱着,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模糊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动摇的微声。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痒痒地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在那边挠着一样。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天子俄然站住了脚,琳琅忙也停下来,顺着天子的目光回望,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却本来不知不觉走得如许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