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夏,入夜得迟,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梁九功见是“叫去”,便欲去催促宫门下钥。天子却踱至殿前,只见一钩清月,银灿生辉,低低映在宫墙之上,因而叮咛:“朕要出去散散。”
统领恭恭敬敬“嗻”了一声,垂手退后,跟着肩舆至神武门下,率了当值侍卫,簇拥着天子登上城楼。夜凉如水,只见禁城以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灿烂芒芒点点。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摆不定。
承香这才抿嘴一笑:“主子明白了。”
天子只写了两个字,那墨确是落纸如漆,光润不胶。他素喜临董其昌,字本就亢气浑涵,多雍容之态,这两个字却写得极其清峻雅逸。琳琅接过御笔,搁回笔搁上。天子见她连耳根都红透了,因而问:“你熟谙字?”宫中祖制,是不准宫女识文断字的。她因而低声答:“主子只认得几个字。”那脸更加红得火烫,声音细若蚊蝇:“主子的名字,主子认得。”
惠嫔却叹了口气:“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着。原觉得她在辛者库是一辈子出不了头,没想到她竟然有本领到了御前,只怕我们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承香道:“主子放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的位份去。”惠嫔端起茶碗来,却怔怔地出了神,说:“现在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那御前是个风高浪急的处所,我们且悄悄看着,指不定会有人替我们脱手,我们费心省力。”
她起家告别,惠嫔亲送到滴水檐下方回屋里。承香上来替惠嫔奉茶,惠嫔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机警。”承香抿嘴一笑,道:“跟着主子这么久,莫非这点子事还用主子再提点?”
天子见是他,便浅笑道:“朕可贵出来走一趟,偏又赶上你。今儿的事可不准奉告旁人,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此便是皇命,遵与不遵都是失了端方。她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内心缫了丝普通,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天子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混乱,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天子的手很暖和,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她心境飘忽,神采恍忽,只听他问:“你进宫几年了?”
琳琅承诺了一声,提灯伴着天子往前走。那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越往前走,四下里只是沉寂无声。惟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天子负手信步踱着,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模糊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动摇的微声。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痒痒地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在那边挠着一样。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天子俄然站住了脚,琳琅忙也停下来,顺着天子的目光回望,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却本来不知不觉走得如许远了。
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倒叫他有几分不忍,但只悄悄加力握了一握,仍旧携着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盏八宝琉璃灯,灯内点着的烛只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脚下,夜色里那城墙像是漫冗长道,永久也走不尽似的。
她低声答:“两年了。”天子“嗯”了一声,道:“必定非常想家吧?”她声音更低了:“主子不敢。”天子微微一笑:“你如果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