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粮是件烫手山芋般的苦差,因为水患,“贺戬一熟,天下充足”的贺戬两州,本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灾,竟致颗粒无收,哀鸿纷繁北逃,颠沛流浪,一起病丧无数,将瘟疫之症传入北地数州。北地数州忙着防瘟救疫,又兼要调粮入南边赈灾,官绅百姓皆感觉苦不堪言。而定兰关战事日紧,雄师开赴期近,赋税征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亲王定泳脾气细致鲁莽,派他去征粮,只怕他要将封疆大吏们获咎尽了。
豫亲王开初对此流言并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对淑妃慕氏夙来不屑,以是幸灾乐祸,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谎言。何尝想过得数日,流言却垂垂变了,俱言道淑妃被废,竟是因为与天子的同母胞弟敬亲王定泳有私交,而晴妃撞破二人私会,以是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灭口,天子大怒之下废黜淑妃,软禁敬亲王。
晴妃沉疴数载,以是病薨之事并不让人觉对劲外,循例宫内下了一道谕旨给礼部,命议谥礼,这亦是意猜中之事,奇的是午后又有一道旨意,斥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虽摄六宫事,然平淡善妒”,对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动辄“忤上意”,以是剥夺封号,贬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那样的“笑话”,如何能讲给天子听?豫亲王哑忍地微皱起眉,含混其词:“实在十一弟性子细致,皇上亦知其人……何况措置十一弟,外间不免有所群情。”
天子问:“甚么群情?”
天子终究开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本日起剥夺封号,废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天子问:“甚么事?”
敬亲王四顾无人,这才举起手来,本来掌内心是一枚折叠精美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曲盘曲折的快意头,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梅花笺,中间裹着一颗莲子。借着后殿窗中漏出的灯光,却见笺上写的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笔迹荏弱,仿佛是女子所书。贰心“突”地一跳,怦怦作响,俄然想到那日采莲舟上的绿衣女子,掩袖含笑,傲视生辉,一颗心几近要蹦出嗓子眼来。公然底下另有一行细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候君于长庚夹道,唯愿君心似我心。”
豫亲王这才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皇上准允。”
天子神采微变,但刹时又笑了:“满朝的武将,为甚么偏要让他去。”
一时商讨已罢,豫亲王便施礼辞出,天子忽又叫住他:“老七。”见豫亲王留步,天子又顿了一下,才从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话:“永清宫里,你着人多加留意,不能让她死了。”
豫亲霸道:“臣弟明白。”
“北营驰援定兰关,却没有合适的良将,臣弟请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来带兵。”
敬亲王僵在那边不动,天子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目光将他剜出两个洞穴似的。赵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内官上来,捺着敬亲王磕了个头,然后架起走了。殿中本就寂静无声,此时唯闻前殿深处的铜漏,一滴,嗒的一声轻响,隔了久久又是一滴,仿佛是雨声。
那丽姝黛眉轻颦,犹未及说话,门外击掌声已经清楚可闻,那女官仓促道:“娘娘,皇上来了!”
“四哥?!”
他惊得几欲叫起来:“是你……”但立时发觉,此丽姝与那日所见采莲女子气质差异。采莲女子虽与她面貌几近一模一样,但行动举止仿佛似花影摇摆,静态意逸,面前此人却静如秋水深潭,天涯澄寒,一时候只感觉恍忽,面前人亦真亦幻。
这么一想,便顺着台阶走下去,四下里悄悄无声,他脚步本来就轻,垂花门本有两名内官值守,见他出来,躬身施礼,亦被他摆手止住了。仿佛是月下闲散的模样,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起向西。不知走出了多远,转过宫墙,只见一条甬道,这里一侧是高高的宫墙,另一侧则是长庚宫,以是这条又狭又长的甬道被称为长庚夹道。实在夜色已深,唯闻秋虫唧唧,满天星斗灿然如银,星辉下只看到连缀的琉璃重檐歇顶,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