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深闺重重,除了父兄,她底子未曾多见过别的男人。如霜偶尔会忆起几位兄长,但他们长年跟着父亲交战在外,即便回到家来卸下铠甲换了便装,乌黑的脸庞上总有着风霜的陈迹,一双眸子常常披发着鹰隼般锋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而睿亲王的眼晴,老是涣散无神,仿佛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引发他的兴趣。
这天早晨,如霜一觉醒来,模糊又听到抽泣声,她们本来两人住一间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宫女在哭。夜里温馨,如霜本来就寝极轻,这一醒再也睡不着了,只得睁大了眼睛躺在那边,听她嘤嘤咛咛哭得悲伤,一颗心却木然没有半分哀恸。还哭得出来,多好,她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两眼早已干枯如枯潭。自从小环身后,她最后一次嚎啕大哭,便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她今后再没有泪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上苑行宫距西长京不过六十余里,车驾一日可至,以是自景宗天子始,每年的春祭与秋狩,皆在此停止。本年天子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大荡的台端出了西长京,驻跸上苑行宫。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以后,连续数日,赐宴春觐的异姓藩王,射柳击鞠,君臣日日尽欢,极是热烈。
赐宴之处在明月洲,明月洲实在是湖中一座小岛,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红栏弓洞,如长虹卧波,世人方从桥上迤逦而下,俄然闻声遥遥的击掌声。司礼监寺人忙低喝一声,她们皆是受过礼教的,立时顺着石阶恭敬跪下,如霜眼角余光微瞥,只见湖中泛动着一艘极大的画舫,四周另有十余小舟簇拥相随,舫中模糊飘出丝竹之声。如霜见到船首作龙纹,船头簇拥着辂伞冠盖,在濛濛细雨中模糊可见,已知是御舟,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仿佛有甚么东西硬生生要从胸口迸发开来,满身的血都涌入脑中,她狠命咬住本身的嘴唇,才气压抑住心底那种狂乱的打动。
睿亲王轻抿一口杯中略温的酒,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是偶然,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龙盘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龙鳞都仿佛新鲜,天子端坐其上,像是在聆听豫亲王与达尔汗王谈笑,嘴角恍忽是微微扬起,虽有笑意,总感觉隔了一层,踏实得如同并不逼真。天子夙来寡笑少欢,约莫因为兴宗天子活着的时候,并不甚喜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钟氏,又偏疼小儿子皇十一子敬亲王定泳,以是自幼在双亲的冷视中长大,养整天子这类淡然凉薄的本性。
就在毅亲王剑诛李锦堂以后,被重重围住的礼亲王府俄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都城半边天空都是稠红的焰光。此时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变故,而入城的京营已经派出重兵保持宵禁,由平日与毅亲王来往最密的豫亲王亲身率令,统统闲杂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动,更遑论救火。厥后人皆道礼亲王定溏谋逆事败后自愧难当,最后放火自焚。礼亲王府高低三百余口人,皆在这场大火中骸骨无存,连一个活口都未能逃出来。礼亲王府连缀数里的雕梁画栋、斑斓亭台,全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乌有。连续三日,大火燃起的滚滚浓烟,几近连日头都掩蔽得暗淡无光。一向到第四日傍晚时分,才由京畿道领着兵卒垂垂毁灭余火。此时礼亲王府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而宫里宫外已经肃杀一清,不但李锦堂的余党,连同礼亲王的亲信属臣,都诛杀得干清干净。毅亲王定淳在朝仪门称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当今的天子。
但她晓得他要甚么,她晓得了他的貌似颓靡底下实在埋没着澎湃的野心。他是兴宗最敬爱的皇子,骨子里流淌着虞氏皇家的残暴嗜势。他想操纵她获得甚么,而她,借此也将获得本身所想要的,这一场买卖,她没有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