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杲入泮已久,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果,伉俪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繁华,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繁华之场,皆天国境地,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欣喜,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流落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刹时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成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含混,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愚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住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励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寥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了解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露台,景象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很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便是也。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后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克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孺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勉强庇护之,曾不肯作威黉舍,以媚官僚。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代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驰名流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彼苍: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先生阅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俄然见在水涯。樵夫慢说渔翁话。题目虽差,笔墨却佳,怎肯放在别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贾自山中归,心机益清澈,遂连捷登进士。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申明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诽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允,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恶棍,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村夫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村夫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劾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
胭脂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幼年,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妇,与已同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成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呼而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罢了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繁华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奉送,而祥父子绝迹矣。是岁试入邑痒。宰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破钞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父老留保创业;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