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孺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成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罢了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以后,管氏罢了。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断。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知名,名无实。名者,伪罢了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毁灭,是所同也。固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毁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但是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身后?」
晏平仲问摄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罢了,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柰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尽情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乃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摄生矣,送命柰何?』晏平仲曰:『送命略矣,将何故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存亡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但是窭亦不成,殖亦不成;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杨朱曰:「人肖六合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虎伥不敷以供保卫,肌肤不敷以自捍御,趋走不敷以从利逃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觉得养,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不成有其身;虽不去物,不成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物者,其唯贤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