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冲着这些镜像又能如何样?
我给了盐早的婆娘二十块钱。她乐滋滋地收下,嘴里当然有很多客气话:
他的肩还是没有闲着,竟把一筒圆木又背了这十多里路。
他出门了,眼角里俄然闪烁出一滴泪。
我们没有猜错,这一天他公然没有洗鞋子。不但如此,我们到家的时候,也没见他的秧担子,这就是说,他还没有返来。整整一个下午,走在最后的人都返来了,我们插完了好几丘田的秧了,还没见他的人影。直到入夜,听到路上有重重的脚步声,有拉风箱普通的呼吸,才谢天谢地,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满身是泥,竹箢箕里的秧只剩下浅浅一小半,底子压不住扁担。箢箕撞脚绊腿的,也合不上步子。他破口痛骂:“妈妈的,这个鳖处所,这些鳖人!发言跟放屁一样,把老子骗得岭上到处转,差点一脚踩到套子里。我嬲起你们老娘顿顿的呵——”
“老子要捏死他!”
“也不奇特,我分开这里都快二十年了。”
“次次都是你要请我吃的。我没讨,我没要,吃了的都屙了,你要还就到厕所里去捞。”
“我当时太气了……”牟继生心虚虚地辩白。
“那好吧。客岁莳花生的时候,队上的花生种每天都短秤,你屙的屎里有花生皮你觉得我没瞥见?前几天,你说是沐浴,实在是在做甚么……”
他们把山猪叫“黑相公”。
我担忧对方要问遍城里的各行各业,仓猝打断他的排比句:“对不起,你是……”
“这还差未几,错了就是错了,做人就是要诚恳,明显错了还抵赖甚么?就如许吧,检验也不消写了,算了,扣你三十斤谷。”
“你不讲就是我的龙。”
“忸捏忸捏。”
多少年后,我再到马桥,又听到了满耳的“渠”字,又见到了一个个面庞熟谙或陌生的——渠。我没有见到作为“渠”的盐早。我想起当年他常常帮我们挑柴,也曾频频被我们逗耍,比如常常乘他不备,偷了他的农药,拌了谷子去毒老鼠,毒鸡鸭,毒鱼虾,或者干脆拿到供销社退钱换面条,让他背了很多黑锅,挨村干部的骂。
我们大笑。
我没敢号召他,不便打搅他胡蝶般的雅兴。
“我今后……不打就是……”
“忸捏,我这一世人,甚么好东西都吃过,就是不晓得药是甚么味。”正说着,一个婆娘仓促地来了,说她故里子里一只南瓜没见了,问是不是马鸣摘了。马鸣立即瞋目而视:“你如何不问我杀了人没有?”见婆娘发了呆,又紧逼上前,咬紧牙关迸出一句,“你如何不问我杀了毛主席没有?”接着朝地下啐了一口,忘了我这个客人,扬长而去。
“令尊大人身材健么?”
“你不睡,他屋里的鸡你又去吃?”
“事情好么?”
“看题目就是要全面地看,要汗青地看。毛主席说,不管如何样,打人就是不对。”
如果考虑到儒家道统多少年来所异化的伪善,那么这个词在外人听来,又不能说是一个让人舒畅的词。仿佛人的善举——比方说刚才这二十块钱吧,不是出于内心的诚心,不是出于脾气的天然,而只是一种文明练习和文明束缚的成果。这不能不让人有些懊丧。“道学”以外,人际之间还能够有至心实意的怜悯和靠近吗?马桥人用“道学”一词代替“仁慈”、“美意”、“热情肠”等等附近的词语,是不是因为没法摆脱对人道的深沉思疑?而这类思疑能够使多少恩赐者惊惧与汗颜?
他起家告别,在我的激烈要求下重新背上那沉沉的木头,一个劲地冲我收回“呵呵”的声音,像要呕吐。我信赖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统统的话都有这类呕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