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9章 金锁记(13)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奉侍她,她不但不要,并且怕那阿妈在她跟前居功,因此调拨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固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仆人,等闲不露面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打通了做她的亲信,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坐。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但是她与汤姆生的干系并不非常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几句。但是要抨击,要在她们跟前显摆,就得与她们持续来往。霓喜把旧事重新记起,桩桩件件,都要个恩仇清楚。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遴选最新到的衣料,借端和伴计辩论起来,必然要请老板出来发言。汤姆生是当局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贩子,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喧华了一场,并无成果。
霓喜的天下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尽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含混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打扮台上尽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戴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本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乃至连古玩也有――专卖给本国人的小古玩。屋犄角竖着芳香芬芳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仆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本身也觉惊奇,连汤姆生也觉惊奇。他当真为这粗鄙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很多物件。她年纪已颠末端三十,垂垂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动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教唆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非常惊奇地发明了,他本身的爱好竟与浅显的海员没有甚么两样。
但是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约莫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明天的,老远的建议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番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社会消息栏前面,霓喜本身感觉是雕栏外的乡间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俄然绝迹了一礼拜。霓喜向来熟谙的有个印度老妇人,上门来看她,委宛地提及发利斯,说他托她来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一歪身坐下了,扑倒在沙发椅上,笑了起来道:“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穷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将来的年代里。她还是斑斓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本身可靠。窗子大开着,闻声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分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挺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