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章 倾城之恋(1)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处所,我们全晓得。现在人已经死了,莫非你还记在内心?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天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归去替他带孝主丧,谁敢笑你?你固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固然不剩甚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管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嘲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殷勤!便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明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情面,三纲五常,但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家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甚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留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畴前还罢了,添小我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探听探听看,米是甚么代价?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出去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家来,服侍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本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用心担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客岁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承诺着,一面叫唤道:“来人哪!开灯哪!”只闻声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昏黄中能够瞥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低下堆着一排书箧,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春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感觉本身就是春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第宅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颠末端一千年。但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未几,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本身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畴昔了。你年青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芳华是不稀少的。他们有的是芳华――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敞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聪明。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光辉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畴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苦楚凉跪着,闻声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感觉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暗淡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含混糊向前一扑,本身觉得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哭泣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白叟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作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用力摇撼着,哭道:“妈!妈!”恍忽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滂湃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单独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大家都关在他们本身的小天下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出来。她仿佛是魔住了。俄然闻声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极力定了必然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底子是两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