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吴冷西拜别,英奴独坐西风很久,忽想起命令征辟史青一事,挥手招来山下侍卫,叮咛道:“让常侍问问台阁,史青应征了没?”
英奴手一扬,那奏表便哧溜溜横飞下来,跌在地上,终是泄出火来:“好一个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朕要他那颗人头干甚么!朕又要他结哪门子草,朕要的是他这个大活人实实在在来给朝廷做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今上大可把这事交给尚书令。”
英奴一哂:“阿公指的甚么,朕清楚,就是他想做大将军,不要说朕,其别人答不承诺,且另当别论,朕倒不怕他有这个心。”说着,想了想,像是说给黄裳,又像是说给本身听的:
英奴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重新拿过那奏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几沿:“阿公的意义是,他这仍记恨着尚书令?”
英奴笑着缓缓摇首,随之敛了笑,言及闲事:“官仓的案子,前日朝会,听尚书令所言,是结案了?”
天子眼中忽露一丝说不清的乖戾,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满地碎片上,定定看了半日,黄裳则心惊乱跳,一时沉默垂首,好久,才轻声道:
“老奴僭越了。”黄裳略一躬身,摊开奏表,未几时看完,还没开口,就听英奴音里仍携裹躁意:“阿公看清楚了?朕现在想用小我,都用不动!推三阻四,还要说得情深义重,全天下就他史青是大孝子!朕如果逼迫他来当这个官,朕就是禽兽之心吗?!说甚么父孝子慈方能家盛,他现在上无父,下无子,就一个老娘以是得好好养老送终!莫非君父不是父了?莫非他不知君臣敦睦,国才气盛吗!”
黄裳听得五味杂陈,冷静点头,却见英奴忽又一笑:“就依阿公所言罢。”
上头半行笔迹暴露来,黄裳晓得定是臣子的奏折无疑,遂冲那边内侍摆了摆手,内侍会心忙把一众宫人带了下去。
英奴双目流转,只道:“夫秋,刑官也,眼下正贴合吴卿啊!秋者,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六合之义,是故常以肃杀为心,”说着见吴冷西正昂首听得专注,轻笑一声,“物过盛而当杀,人既非金石之质,焉能与草木争荣?便是草木,逢春才始,遇秋则凋,也难逃其命啊!”
语气中并无较着的怒意,却自是深沉迂回,年青的天子心底即使惊诧大怒到顶点,可四下寒凉入骨,也只能在心的一角燃起一片冰冷的火海,烧不到任何人,只能灼伤他这个孤家寡人。
英奴冷眼相看半晌,现在并未再禁止,甩袖仍坐下来,把那奏表掷到黄裳怀中恨恨道:“阿公看看罢!”
吴冷西闻言,再次叩首道:“臣本八百孤寒,蒙明主不弃,简在帝心,臣必当经心极力,死而后已。”
吴冷西忙道:“臣不敢,今上所言,无一句不在情,无一句不在理,臣听了,自有所触,亦有所得。”
吴冷西略一游移,道:“北仓的卷宗,臣在司马门前已交由内侍,还请今上细察。”
“朕不怪你,投鼠忌器,这个事理,朕懂,你本是白衣卿相之人,来查这个案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样样说,先说北仓的案子吧。”
既得天子允肯, 吴冷西便提袍而上, 英奴高低打量他一眼:“尚书令说卿乃铁面墨客, 真是妙语,”说动手指向远处道,“吴卿可曾登高赏过这帝都秋色?”
此时不急着叫宫人出去清理,黄裳只叹道:“这就对了,今上为何不想想既是台阁所发,史青上这个奏表,天然也是针对台阁的。”
话已至此,不必说破,史青自不能怪君父,亦难能负恩师,总要有个泄恨的工具,钟山一事,天然也只能是成去非了。他倘清清爽爽应了吏部的诏,难保不会引舆人之诵,便光是一时的纸笔喉舌,恐也让他难以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