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一众客人早到, 不过先散于各处观景闲谈。大司徒身侧则是顾勉周云行顾曙三人,几人闲话半晌园子风景, 周云行才问起一事:
日落傍晚, 乌衣巷在寒日最后的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庞大暗影里,仿佛是活了太久的一头神兽,把庞大的身躯横陈在清冷的地砖上, 绣闼琼墀就一向如许横亘在日夜瓜代的年代当中。
“存亡大事,谁也逃脱不了,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兴一亡,”虞仲素缓缓起家,踱步来到庭中,抬头望天道,“亦不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古皆然啊!”
虞归尘见他行动忽稍有不稳,上前一步问:“你醉酒了?”
这是罚酒的意义,世人皆知成去非酒量虽佳,却向来甚少斟饮,在这上头束缚得紧,不过既是大司徒发话,且非论朝堂官位凹凸,只就四姓私家干系,他是长辈,总不宜拂面的。
成去非只得立足微微仰首,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还是冷冷照着国朝的天下,大司徒并不上前,抬眼道:“工夫百代,多少王朝纷繁如流星经天,而天幕之下,长久敞亮的,是门阀高第,不是别人的,恰是你立室的,是乌衣巷的,伯渊,这个事理你该更明白。”
成去非回眸一笑:“好久不太喝酒之故,你家的酒又冲,告别。”
“有些事,到你这里,你晓得就好,出了你这里,对的也是错,错的则错上加错,你父亲倘还活着,不会任由你如许行事的。”大司徒忽搬出太傅,成去非眼眶蓦地发疼,心底直颤,面上却还是冷僻如常。
等虞仲素斟满了酒双手捧递畴昔,成去非亦伸出双手来接,抬头一饮而尽,连饮三盏,方把空杯复置几上,这般景象可谓罕见,不过应还不是最能让人开眼之时,坐间虞归尘亦在,那么时候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岁那年在叔父征西将军麾下做长史,虞归尘亦在同年长久退隐,也去了西北。两人少不了会面,万里黄沙,骸骨遍野,月色则暗淡不清,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暴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杀伐不止,有勇猛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兵士。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一并传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创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虞归尘同他并肩作战,几近为之送命,全部乌衣巷都为两个少年人担忧,两人却从未像现在般纵情,待令人耳鸣的杀伐声气止,带一身伤,抱着酒坛痛饮不止,据虞归尘回想,成伯渊在那次战役后,约莫是喝光了三五坛酒,两人躺在苍茫大地上,望着头顶苍穹,竟也能谈起老庄来,齐万物,一死生,尽在那一刻可得一样。
大司徒眼如墨,神似云,这句话轻得几近没有任何重量,却刹时如同盘石般压向成去非,他面上几无神采,不着一语,衣袂亦随风而动,面前父老谆谆传授着宦海经历,而面前的年青人却只能藐藐听之。
语音刚了,那边小厮来报:“立室至公子来了。”
就是此般谈吐了,大司徒自游刃不足,远甚东堂天子堂皇正论,成去非并不辩驳,晓得他背面另有话,只道:“大人通达。”
虞仲素已从几上取了杯子,俯身舀了特地从玉泉取来的净水上来,世人见他洗杯,既是罚酒非敬酒,大可不必如此,一时说不上来的滋味,饶是常出入虞府的几位来宾尚无此般报酬,当着世人的面,可谓给足了成去非昌大的礼遇,盖因他并不常参与宴会的启事,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