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明一怔,随即自讽道:“孽,庶子也,儿生下来就是孽子!父亲何不当初就灭顶了儿!”
见他回声倒地,顾勉折身便去取挂在墙上的佩剑,“噌”地一声抽出,攥紧了就要朝顾未明砍下来,不料门房忽吱呀开了,竟是顾曙不请自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地,吃紧膝行几步,一把紧紧抱住本身双腿,口中的话倒是对顾未明吼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子昭你还不走!”
顾未明嘲笑一声:“我走了如何成?我走了,就见不到阿灰你这全套戏是如何做足了的。”
顾曙轻应一声,仍在逗着阿瑜,沈氏眉头不由皱了皱:“夫君万不成袖手,以免伤父亲的心。”
顾未明安静答道:“是,人是我费钱买来的,那对佳耦和他族人不依不饶,我不得不杀他们以绝后患。”
直到马车停在家门口,顾勉先行下车,没走几步,忽回顾看着顾曙:“你六弟的事情,你事前一点都不知情?”
三司会审顾未明滥杀百姓的动静, 走得缓慢,从吴冷西上表奏请,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国朝草创之初, 江左世家便特蒙优渥,钟鼎之家, 翠绕珠围, 亦渐生诸多骄蹇犯警民风,也属常态。虽案起于乌衣巷第一纨绔顾未明,时人并不是非常惊奇, 但如此不察臧否,不择是非,大肆草薙禽狝, 也实在让人触目崩心。茶余酒后, 以佐闲谈的非此案莫属。但是世人仍处于官仓大案的余韵中未曾品咂摸透, 只道中枢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粮转运入仓看管各个方面法纪为之一清,一时大家自危,唯受池鱼之灾,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功德, 但世家蒙灾,终不是江左高门所希冀。这紧跟而来的竟又牵涉到乌衣巷,还是例, 时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职, 大无益可图, 但顾未明则连黜几级,是为贬官外放,且又是岭南这等荒烟蔓草之地,已然可窥天心嫌弃之深。
顾勉待他近身,却扬手便劈下一掌,他夙来过分钟爱这个儿子,总感觉这个儿子聪慧似天人,而顾未明白实也如此,敏慧夙成。而他的胡作非为,在顾勉看来,也不过是恃才傲物罢了,直到现在,掌声的余音似还在,顾未明半边脸麻得短长,不着一言垂下双目,又跪了下去。
顾曙心中狠狠一惊,再不肯做逗留,悄声掩门拜别。
父亲成心换成“六弟”如许的称呼,顾曙听得腻烦,却只是顺服地摇了点头:“儿如何能未卜先知,父亲也不必过分见风是雨。”顾勉瞧他半晌,冷哼一声摔袖而去,顾曙半躬着身子施礼,待父亲走远,才缓缓直起腰,两眼冷冷望着火线,多日不见的日光折射着檐下冰锥,在他这个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斑斓,倘是常日,他定会细心挪步,来研讨日照,这是他的天禀。他在此立了很久,终改了主张,仍专注面前,并不知那边一株琼树后庶母刘氏已张望他多时,直到见他朝空中比划起来,才冷静折身而去。
很多年前一件旧事,顾曙在试图攥住那一把阳光时,忽就记了起来。就是如许的雪后初晴,彼时母亲尚在,他在书房习完大字出来,见庶弟正在屋中案前发楞,心生奇特便凑上前看,发明子昭手底正在胡乱摩擦着一幅字把玩。
光禄大夫为人向来是寡言守愚,既无周家主事者的朗健豪情,也无虞家主事者的宗主派头,更不消说能比肩先太傅成若敖的雍容定夺,总之,他四平八稳,反倒平平无奇,用他本身的话说便是“樗栎庸材”,当然乃自谦之辞,时人却深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