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只见内里又走进一小我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出去。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本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本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未几几日,还未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内里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现在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伶人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如何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买卖。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门徒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阿谁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本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徐行细摇,依我说,这‘乡饮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别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返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场面罢了!”那老牲口不晓的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对劲。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他到家摒挡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边,到总寓中间茶社内去会会同业。才走进茶社,只见一小我坐在那边,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单独坐在那边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须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返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瞥见你,只迷惑是那一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本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仕进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如许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能够穿得的。你穿如许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道:“现在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丧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用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鄙人面。若遇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未曾瞥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如许不安本分的话,不但来生还做伶人,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社里拿上点心来吃。
婚姻有分,后辈亦被恩光。
这南京乃是太祖天子定都的地点,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冷巷,都是火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日夜不断。城里城外,琳宫梵刹,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现在,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冷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非论你走到一个陋巷内里,总有一个处所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稀有千盏,晖映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宛,动听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以是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分解一片,望着如阆苑神仙、瑶宫仙女。另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被服,招接四方旅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