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抄本,站在窗子外,不敢出去。杜少卿瞥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抄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他是领梨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买卖,才返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工头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抄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劈面伸谢少爷。”杜少卿道:“此人是先太老爷汲引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实在喜好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出去。”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起走出去。瞥见花圃宽广,一望无边。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边,头戴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出去跪下叩首。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施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情,粉身碎骨难报。又因这几年穷忙,在外做小买卖,不得来叩见少爷。本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好你,要照顾你。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事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边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躇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瞥见他用了很多的银子,内心惊了一惊。暗想:“他此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买卖过日子?”主张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力,杜慎卿实在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面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如何样过?还该寻个买卖才好。”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鲍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现在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轻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讨。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起码也得令媛。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那边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现在你这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小我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普通,你却不成说是我说的。”
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边另有这一小我?”杜慎卿道:“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厥后一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地步。伯父归天以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白痴,本身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闻声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现在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川资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鲍廷玺道:“到当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决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负气不照顾你了。现在去先投奔一小我。”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产业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此人你也该认得。”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现在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主子,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弊端:凡是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恭敬的。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主子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跟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乐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乐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弊端,不喜好人在他跟前说人仕进,说人有钱。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德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要他一小我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如果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乐。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气候风凉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清算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