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被他爹娘带走后,我在桃树下闲坐了半月,整日里浑浑噩噩,面前常呈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头发轻柔散下来,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或靠在我膝头翻书,或坐在我劈面摆一张几作画,水君布雨时,还会将我揉在怀中,帮我遮雨。闲坐在桃树下的这半月,我感觉夜华他不时伴着我,我很满足。
长河月圆,夜深人寂。无事可做,只能睡觉。
我从没想过夜华他竟能活着。虽冷静祈祝了千万千千回,但我心中实在明白,那满是期望。夜华他三年前便灰飞烟灭了,狐狸洞前的桃树下,还埋着他临死穿的那身衣袍,他死了。他临死前让我忘了他,让我清闲安闲地糊口。
夜华被带回九重天那日,是个阴天,略有小风。
掉个角儿来走这条人活路,我走得很好。在这小我生里头,我信赖夜华是活着的。
织越执起茶壶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嗓子,摆布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阿谁表哥,我不是奉告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都觉得他只剩个尸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俄然闹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浪高,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恰是环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的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如何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朴重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一个尊神。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底子没死。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消整日再哭哭啼啼了。”
那一树烟霞底下立着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苗条手指轻抚跟前立着的墓碑。
我本来没想着能梦到夜华,这个梦里,我却梦到了他。
我点头表示记得。
不料脚上一滑,几乎就要栽下云头,幸亏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我沉在这个梦里不肯醒来。这真是老天爷赐的恩德。我闲坐在桃树下时,那些幻影从未曾同我说话,梦中的这个夜华,却同活着时没两样,不但能同我涣散步下下棋,还能同我说说话。
折颜道,我觉得你要抱着夜华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幸亏东皇钟钟声传得远,扰了墨渊的清修,第八日上头,将墨渊引来了。
他说的这些话我大多没闻声,只逼真地听他说,小十七,夜华返来了,他刚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归去吧。
我亲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时,心中存了极荒唐寒微的动机,但愿他能醒来,能抵着我的额头奉告我:“我不过同你开个打趣。”可终归是我的痴念妄图。
第二日,夜华他一双爹娘便驾临了青丘。
他靠在一张书案背面批阅公文,半晌,将一干文书归在一旁,微蹙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昂首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甚么戏文话本。”
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去看开。如果我晓得该如何做,也许就能看得开了。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桩旧事时,不晓得如何,全记不得夜华的好,排在面前的满是他的不好。现在,夜华去后,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脑中一日日闪的,满是他的好。我畴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说他这平生都在寻求未获得的东西,一旦占有便再不会珍惜。我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