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心中一叹,扫了她们一眼:“起来罢。”他如何忘了,这些侍婢皆是母亲阎氏派来服侍他的,一贯由张傅母严加束缚,毫不敢违逆她们的意义。而他现在到底不过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罢了,又在病中,不敷为惧。且这几张脸瞧着似有些熟谙,今后都是他府中的管事娘子,亦是张傅母替他留下来的可用之人,因为些许小事惩罚她们也不值当。
捉驿很快便被带了过来,穿戴不甚称身的新绸衣,连手脚都不知往那里放好。因长年劳作之故,他肤色黎黑,头发斑白,脸上沟壑纵横,浑身高低虽透着寒微到泥地里的畏缩之态,目光却明正清澈,很难令人生出厌憎之感。
新安郡王被本身的猜想惊呆了。能召回阿爷的还能是何人?或许是他的祖父,或许是他的叔父。不,叔父如何能够会召阿爷回京?本来已经拔出的骨头,难不成还要放进喉咙里不上不下地梗着?那便只能够是祖父病重,思念爱子,特地急召了!如果如此,就算是长安现在是龙潭虎穴,大抵也不能不闯了!
他面前仿佛展开了一幅虚幻的舆图:均州与长安相去不过六百里,这六百里却如同天壑,驿道崎岖,馆驿偏僻破败。当年被贬出京时,阿爷与母亲这一起便吃尽了苦头,独一的嫡子在路上早产,不久便短命了。而他亦是出世在馆驿当中,生母因出产时不干净而抱病,不久就归天,便抱养在了嫡母膝下,当作短命的嫡子悉心哺育。
商州岭南驿,无疑便是秦岭之南最后一个馆驿,下一个馆驿或许便是岭北驿了。阿爷毫不是奔着秦岭打猎而去,他对打猎底子毫无兴趣――更不是奔着商州而去,商州之繁华于自幼生善于都城长安的他又算得上甚么?――他明显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阎氏欣喜他道:“不过是几日的工夫,想来该当能赶得上为你祖母侍疾。并且,昨日暴雨滂湃,水都已经漫过了驿道,本便分歧适疾行。侍卫与部曲都去前头探路了,让你安息几日也并不碍着甚么。”
中间两个侍婢脸上禁不住暴露了或嘲弄或讨厌之色,李徽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将她们遣出去,再不准近身奉侍。”二人顿时大惊失容,却也不敢哭着讨情,只得委委曲屈地流着泪退下了。剩下几位侍婢亦不敢再透暴露甚么仇恨之态,忙垂首不语。
捉驿说了半晌,李徽听了好些秦岭的野闻传说,便叮咛婢女赏了他一贯钱,又道:“阿爷素喜野味,若能网罗些野物与厨下,老丈便来我这里领赏。”
捉驿抬起眼悄悄望去,便见床榻上倚着一名含着笑的少年郎君,不由得心神微震。他何曾见过这般出众的朱紫?边幅俊美且不说,神态尤其暖和安闲,提及话来亦是毫无鄙薄之意,便好像神仙中人普通。固然脸上带着病容,显得有些肥胖惨白,但也完整无损于他的风采。与这位少年郎君比拟,乡邻中口耳相传的县令家公子,便生生如同泥地里的野鸭子似的了。
在宿世,趋炎附势与仗势欺人的小人,李徽已经见得够多了,俭朴无华的小民却一向无缘得见。细心论起来,仆婢不过是奴婢之流,职位卑贱,远远比不过布衣。但朱门奴婢却个个气势放肆,欺负百姓且不说,偶然乃至连仆人也能欺负。这般恶奴,他最为讨厌。
他细细打量着捉驿,缓声问道:“敢问老丈,此馆驿何名?位于何地何州?”
捉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李徽便又皱着眉躺在床榻上思考起来。未几时,便逢阎氏带着张傅母来看望他,满口赞他实在孝心可嘉:“传闻你特地让捉驿寻野味贡献你阿爷,他可算是畅怀了些。不然,还不知要与我们母子负气到甚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