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溪蹙起眉,乌黑清透的眸子核阅着周如水,俄然,他取过瑶琴,拨动了琴弦。
只要周如水晓得,那老妇并非惧死装疯,而是在朝她喊。她的母亲是在喊她,喊她即便不再在帝王家了,也定要活下去。她还在祈求,祈求彼苍能叫她安乐平顺,一世康泰……
谁曾想,当时她是抱着如何的心伤苟活于世的?便是那一日,她混迹在仆婢中被押送出宫,戴着人、皮、面、具今后变成了夙英。而夙英替了她,戴上了与她相一样貌的人、皮、面、具,不但光是为她抵挡了风雨,还替她去死,替她蒙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
但,怎的能够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以后无数的光阴,无数次半夜梦回里,周如水都会梦见自个眼睁睁地看着侩子手的刀锋一寸寸落下,看着她的族人,看着她的母后,她的姑母,看着替她去死的夙英,她的亲朋死无全尸。而那一天,星斗暗淡,大雨澎湃。大火后,垣墙残断,宫室焚毁,焦黑的灰烬到处翻飞,雷声轰鸣中,血流更是成了河。
隔着车帷望向车外的风景,望着那一个个锦衣华服的郎君姑子,望着站在车窗边守着她的忠仆夙英,望着那高壮伟岸的南城门,周如水曼声而唱,她在唱,“回想我那畴昔的光阴啊!日月辉映得非常夸姣,何时,我才气回到故里?一年又一年畴昔,谁又能晓得,我心中有多么的孤傲?糊口繁忙无止,心中哀伤不止。我想起旧时的你我,殷殷地回望又回望,莫非不想回到故里么?再也不能回到故里了么?”
那是一个男人极尽沧桑哀切的声音,沉寂的夜里,他将一首歌颂了一遍又一遍,唱得肝肠寸断,足以让闻者潸但是泪下。他唱尽了大家间的孤苦哀伤,唱尽了终不能返乡的有望哀戚。周如水从未见过那人,只从旁的侍婢那儿得知,夜里唱俚曲的是位中年郎君,第二日,便伏法在府门外了。而他死时,还在念叨着岂不怀归,手中亦拽着周氏皇族的族徽,他们道,他该是周氏旧人。
秦元刘氏灭周后,对周氏族人无一丝刻薄,除了轻易逃生的周如水和早就假死豹隐的符翎以外,无一幸免。
莫非?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
竟是离人之殇!
这天下,想得他青睐之人何其多?这些人中,附庸风雅,妄图世人皆知以扬本身名誉者,不在少数。可要为他临街而唱,更唱起粗鄙小调的,却唯有面前这位周氏天骄了。
世人皆知,乡野小调多为粗鄙,只常在凡夫走狗、匹夫匹妇中传唱。世家大族间弹唱者甚少,更是不屑。周天骄向来养在深宫,怎会唱如许的俚曲?即便她至心喜之,可如此哀思,几近断肠又是为何?
婉转的琴音伴着周如水的歌声,动听至极也萧索至极,就如同花朵委谢了普通,凄苦楚凉,暗澹如缟素。
“宿世”,国破家亡的那些年,她带着人\皮/面/具/忍辱负重,苦苦挣扎在这人间的最底层。有一日,当她蓦地无依无靠,卧在刘峥眼皮底下,伸直在马圈里高烧不退时,半夜时分,却俄然闻声有人在府外低啸。
周如水的浅唱,跟着不疾不徐的琴音如倾如诉,如孤苦无依的游子落入了滚滚长流当中,流落,却始终到不了绝顶。最后的最后,游子只剩枯骨般的身子辉映进了落日暗澹的残红当中,艳帜如血,尽是哀戚,满是有望。
她乃周王独女,自小锦衣玉食,受尽疼宠。心尖尖样的人儿,那里会有如此悲苦?即便前岁太子洛鹤早陨,她哀思成疾,一病不起。可也不至于,有这不得返乡的悲戚之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