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问于莫敖子华曰:“自从先君文王乃至不穣之身,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乎?”莫敖子华对曰:“如华不敷知之矣。”王曰:“不于大夫,无所闻之。”莫敖子华对曰:“君王将何问者也?彼有廉其爵,贫其身,以忧社稷者;有崇其爵,丰其禄,以忧社稷者;有断脰决腹,一暝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有劳其身,愁其志,以忧社稷者;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
“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不费马汗之劳,不至旬日而距抜关;抜关惊,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举甲出之武关,南面而攻,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以内,而楚恃诸侯之救,在半岁以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恃弱国之救,而忘强秦之祸,此臣之所觉得大王之患也。且大王尝与吴人五战三胜,而亡之陈卒尽矣,有偏守新城,而住民苦矣。臣闻之:‘攻大者易危,而民弊者怨于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且夫秦之以是不出甲于函谷关十五年以攻诸侯者,诡计有吞天下之心也。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堪,通侯执珪死者七十馀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发兵袭秦,战于蓝田,又卻,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厥后,计无过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熟计之也。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而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于秦。韩入臣,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岂得无危哉?且夫约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也。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骤举兵,此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应战;粟不如者,勿与耐久。’夫从人者,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楚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
“昔吴与楚战于柏举,三战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属,百姓离散。棼冒勃苏曰:‘吾被坚执锐,赴劲敌而死,此犹一卒也,不若奔诸侯。’因而嬴粮潜行,上峥山,逾深豨,蹠穿膝暴,七日而薄秦王之朝,雀立不转,昼吟宵哭,七日不得告,水浆无入口,瘨而殚闷,旄不知人。秦王闻而走之,冠带不相及,左奉其首,右濡其口,勃苏乃苏。秦王身问之:‘子孰谁也?’棼冒勃苏对曰:‘臣非异,楚使新造眛棼冒勃苏。吴与楚战于柏举,三战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属,百姓离散。使下臣来告亡,且求救。’秦王顾令,不起。‘寡人闻之,万乘之君获咎于士,社稷其危,今此之谓也。’遂出革车千乘,卒万人,属之子满与子虎,下塞以东,与吴人战于浊水而大败之,亦闻于遂浦。故劳其身,愁其思,以忧社稷者,棼冒勃苏是也。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结婚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成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未见胜焉。内与群臣谋,不敷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今君欲一天下,安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昔者吴与楚战于柏举,两御之间夫卒交。莫敖大心抚其御之手,顾而大息曰:‘嗟乎!子乎!楚国亡之月至矣!吾将深切吴军,若扑一人,若捽一人,以与大心者也,社稷其为庶几近!’故断脰决腹,壹瞑而万世次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