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但是她的胞叔就曾经劈面骂过我。
送她出门,按例是相离十多步远;按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按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高傲地走了,没有瞥见;我高傲地返来。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甚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反正甚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本身感觉,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埠灵,仿佛听到大门外统统来往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并且橐橐地逐步邻近,――但是,常常又逐步迷茫,终究消逝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仇恨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仇恨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戴新皮鞋的邻院的擦雪花膏的小东西!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沉寂和空虚是并不如许的,常常含着等候;等候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如何地使我突然活泼起来呵!因而就瞥见带着笑涡的惨白的圆脸,惨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瞥见,另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但是现在呢,只要沉寂和空虚还是,子君却决不再来了,并且永久,永久地!……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愤恚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连续和几个自发得忠告,实在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妒忌的朋友绝了交。但是这倒很平静。每日办公散后,固然已近傍晚,车夫又必然走得如许慢,但究竟另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密切的扳谈,厥后又是沉默。大师低头深思着,却并未想着甚么事。我也垂垂复苏地读遍了她的身材,她的灵魂,不过三礼拜,我仿佛于她已经更加体味,揭去很多先前觉得体味而现在看来倒是隔阂,即所谓真的隔阂了。
唉唉,那是如何的安好而幸运的夜呵!
子君竟胖了起来,神采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漫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安宁和幸运是要凝固的,永久是如许的安宁和幸运。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群情的抵触和意义的曲解,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当时抵触今后的和解的重生普通的兴趣。
我的路也必定了,每礼拜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抄,抄,抄些公文和函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烧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烧饭,就在这时候。
“我是我本身的,他们谁也没有干与我的权力!”这完整的思惟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辟,固执很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甚么东西呢?
不但我本身的,便是子君的言语行动,我当时就没有看得清楚;仅晓得她已经答应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神采变成青白,厥后又垂垂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奇的光,固然力避我的视野,张皇地仿佛要破窗飞去。但是我晓得她已经答应我了,没有晓得她如何说或是没有说。
寻居处实在不是轻易事,大半是被遁辞回绝,小半是我们觉得不适宜。起先我们挑选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略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厥后,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获得能够临时对付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仆人是一个小官,但是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配房。他只要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间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哭泣,是极其安适清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