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表情庞大地看着贺娄氏的背影,自怀中取出那篇写到一半的策论,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她的语气非常轻缓,单听声音时,底子便听不出任何不悦,婉儿却知她现在已动了肝火,手掌不自发地握了一握,指尖刺痛,却反倒令她复苏过来,清算心神,道:“启禀陛下,这篇策论,妾…交不了。”
贺娄氏笑道:“那是天然。”眯了眯眼,又道:“圣上既肯向我们垂问这些军国大事,我辈食君之禄,还当经心极力,为贤人分忧,断不成孤负了圣上靠近看重之心。”
贺娄氏很有些自矜地点了点头,顿时笑道:“我有多少斤两,上官承旨又不是不晓得,不过是认得字,能大抵读得通奏疏、看明白账目罢了,就是陛下特加恩宠,进内书堂学了几年,也不过背几句之乎者也,怎比得上官承旨的学问深博?这一篇说是策论,实在也就东拼西凑了几句话,作个不成文的文章罢了。”
武后将身子舒舒畅服地靠向前面,斜眼看她:“等你也服侍了朕一辈子,再来讲这话罢。”
婉儿渐渐地抬开端看武后,她面上已带出了几分怒容,见婉儿昂首,益哼出一声:“不写也罢,此事本已经宰相公论,朕本也不希冀你们这几个妇人、阉竖能有甚么安邦定国的好主张。”
她闻声武后“呵”地轻笑一声,瞥见武后的脚动了动,又走近一步,几近踩到她的脚尖:“为何?”
婉儿想起今晨武后命崔明德将策论写成奏疏陈奏宰相时的欣然神情,再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策论,烦躁地闭了闭眼,伸脱手去,奋力一撕,几次以后,又举着纸向一旁烛上一凑,纸上敏捷地起了火苗,瞬息间便蹿到她指尖,烫得她呀了一声,忙忙放手,指上已红了一大片,兼之伤处灼痛,情急中没法可想,只能将手指在嘴里一含,眼泪将出未出,一眼瞥见王德在门口,顿时便将手背到身后:“陛下传见?”
伴随武后多年,内政之事她早已谙熟,草制拟令,一气呵成,笔下如流,轻重缓急,亦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以近一仲春中,天子制书,十成中已有七八成是出自她之手笔,这虽是殊荣优宠,却也实在是个劳累差使,再加上武后宠嬖,旬日中有四五日要叫她奉养,其他时候亦是无分白日黑夜,只要武后想起来时便急催宣见,少有间歇,竟令她很多年来头一次生着力不从心之感,数日前突蒙召对,已是对答艰巨,好轻易迟延了三日,却又被绊在武后身边,半晌未曾稍息,这策结论断续续地写了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可本日已是最后的刻日。
贺娄氏笑道:“上官承旨这话说的太虚,我不信。承旨也不要再说这些,我是个粗使上人,也说不来太多官面话,就诚恳同承旨说了罢――传闻圣上对崔明德的策论爱不释手?”
“都说了不要这么生分。”贺娄氏一步踏出去,笑嘻嘻地执了婉儿的手:“你我同在御前多年, 又同是五品, 如何还尚宫尚宫地唤我?若嫌我姓名拗口,只叫我贺娄就是。”
婉儿将头压在地上,一动不动:“妾不是高看本身,而是恪守本分,一则妾之所长,在文不在武,边陲大事,妾虽人微言轻,再是群情,亦没法摆荡军国大事,但是万一外间得知,生出是非,便是妾之罪恶,二则将相分离,方是国度长治久安之道,妾之于宰相,更近陛下,品虽寒微,位实官僚,若再与兵事,虽陛下信妾、重妾,却未免已开了先例,万一今后有奸人以此为借口肇事,陛下当然圣聪明睿,定能察奸识劣、亲贤远佞,妾却难辞惑主之责,故,妾觉得,此一策论,长乐公主能够写,崔尚宫能够写,贺娄尚宫也能够写,妾与高延福高公,以及阿青娘子,却千万不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