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现在遗址荡然无存,满是先人新造的盗窟洋房。
威廉二世小学的讲堂,来自普鲁士柯尼斯堡女教员,在黑板上写出“die Daemmerung”,这是德语的“傍晚”。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赡养,加个“小”字,就如乡村孩子奶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模糊不安。
仇小庚坐在课桌后,了望窗外刺目标落日。海河上波光粼粼,尽是帆船与小汽艇穿越。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0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傍晚,煎饼果子般的夕照,穿过式微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荡。
“你是谁?”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闪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爹爹,对不起。我晓得,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包管今后不再提了。”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成心机,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署名的故事,或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五百万两白银,那很多少钱啊?”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功课吧!”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本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当他跑过威廉街――这里耸峙着一尊德皇铜像,站岗的德国兵看到中国男孩的辫子,大声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时回骂“Arschloch!”这是从德国同窗嘴里听来的脏话,意义是浑蛋。德国兵惊呆了,头一回有中国小孩用德语骂他。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均匀每其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仇小庚当即换算出了答案:“即是中国每年要补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如果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长叹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翻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弁冕,面相倒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前面另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差人。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餐,俄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水兵大将。”
屈原《离骚》“曰傍晚觉得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傍晚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本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傍晚,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傍晚都与哀痛、分袂乃至灭亡脱不了干系。
换句王小波的话“古今无分歧”。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教员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黉舍里的船舶图纸,面前也会主动闪现波澜澎湃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速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几其中国同窗号召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着点头说:“你们要跟我下象棋吗?”成果无人敢应,因为他自七岁起,下象棋就再也没有输过。常日里,德国同窗极少与中国同窗来往,两边各自按种族抱团,仇小庚却独来独往。他独一要好的同窗,是个叫赫尔曼的金发男孩,两人常常一块儿下国际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