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突然掀起一股长久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健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被大火烧光的白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职员用羊毫草画的收据,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黉舍去支付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黉舍大门时遏止不住泛到脸上的高兴之情,心悦诚服田总乡约固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轳眼睛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约全都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全都忠于职守,主动主动,并且对乡民驯良谦恭。
白嘉轩问遍了统统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圪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朝气完整堵塞,先是老婆白吴氏,后是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本身,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固然另有部分食欲却不美意义去吃了。到得救的第四天,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叨教早餐做甚么?获得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抹袼褙的、拉洋车的,以及少数几个做买卖开铺子的人,都前后回到村庄来看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动静: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兵士不计其数,尸身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开初用生石灰袒护尸首垛子,厥后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都会里满盈着越来越浓的恶臭。统统公用或私有的厕所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夫进不了城,城里人取出粪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哺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子爬出的蛆虫在街巷里肆无顾忌地会师,再分红小股儿朝统统开着的流派和窗口进步,被窝里锅台上桌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爬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偶然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草草吃了早餐就告别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入夜定时踏进了自家的门楼。四合院里已经规复生机。他昨晚背着褡裢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灵灵安然无恙的话捎到了。仙草和母亲消弭了沉重的承担反而更加思念女儿和孙女,乃至提出俩人结伴去城里看看灵灵瘦了还是胖了。白嘉轩说:“谁也不消去。去了也是白去。我们为她担惊受怕险忽儿把心熬干,她但是谁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远远跑去了,那贼女子连跟我多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那——是个海兽!”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骇怪,反而用轻淡的腔调说“,大师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一万多死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明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冒吹。“我昨个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前两天也是挖坑,昨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痹,只抱怨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籍下去?她婆她妈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你此人本来不胡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安然着哩嘛!”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归去,娃说黉舍里不放假,要按虎将军的告急号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打扫满街满巷的脏物。”白嘉轩悲苦地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