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暴露高傲的神情:“昔读典范,多有不敢苟同者,因仕进不便用心,莫能笔之书。归田之暇,乃埋头著作,以偿夙志。要在破冬烘拘挛之说,以明君子之道。概而言之,目今天下之势,莫说孔孟程朱,即便与太祖建国之初,早已大异其趣,必得与时俱迁,以新视野来阐释典范。比如,天理不过情面,贤人以情面为天理,而后儒以远情面、灭人欲为天理,此大谬不然者,我一一回嘴之。”
“叔大!”高拱叫了一声,泪水簌簌而下。
高拱没有答复,知珊娘未被残害,也就放心了。张居正刚走出澄心洞,高拱就哆颤抖嗦向枕下摸了摸,珊瑚串珠还在,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被人抢去。
张居正略显难堪,正要说甚么,高拱俄然捶被哭道:“叔大,往者几死冯保手,虽赖叔大相救而存,而冯保意尚未已,何如?”
张居正点头:“知我罪我,惟玄翁一人!哓哓之议,居合法置之度外,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本身求好处!”
高拱持续道:“必须识得玉汝于成之理,而固执以持之,随事觉悟,知益精而仁益熟,便是过得此关。若不能过得此关,使一旦得志,便骄淫以逞;不然,便穷愁而无以自存,不成觉得人矣,况当大任乎?”
高拱安抚道:“叔大,当天下之大任,繁华不能淫;处天下之大事,祸福不能动。如无不成,则能够退,能够死,能够天下非之而不顾。又如其不遇于时,则便人不知,亦嚣嚣,独善其身,豹隐不见知而不悔,盖无所往而不宜也。如此,方可称豪杰!”
“喔?玄翁病了?快,快带我去见玄翁!”张居正孔殷地说。
“玄翁知我。”张居正笑道。他不想谈及关涉过往恩仇纠葛的话题,掀了掀已然斑白的长须,“过的快啊玄翁,居正都五十四啦!”他慨叹道。
张居正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神情有些诡异。他纳曾省吾的建言差巡按广东御史到琼州查访海瑞,不料御史到了琼州,在离海瑞寓所不到一里地时,俄然暴卒。张居正闻报胆战心惊,今后不肯再听到海瑞的名字。高拱不知内幕,劝道:“叔大,海瑞名誉高,弃之不消,终归说不畴昔,后代对你会有非议,想替你辩白的人恐也找不到籍口。”说着,短促的喘气起来。
“主少国疑,慈圣娘娘本已惊骇不安,闻此必是大惧,小人借机煽动,遂有逐玄翁之旨出矣!”张居正道。
“喔?我算算,”高拱掰着指头,口中喃喃,“赵内江年过古稀,算是高寿了。”
张居正不语。他不肯听高拱对国政指手画脚的话,沉默很久,一笑道:“玄翁,赵内江去春捐馆了。”
高拱挣扎着要坐起,房尧第忙上前将他托住,张居正脱手把枕头竖在他身后,高拱倚上去,手颤抖着,泪水还在簌簌流淌。张居正拿起床头摆着的手巾,为他擦拭:“玄翁一贯健朗,何故衰弱如此?”
适志园里早已打扫洁净,闲杂人等倶已躲避,显得格外沉寂。高拱自万历元年被诬刺驾,备受打击,身材一蹶不振,几年来近乎缠绵病榻,早已无有当年的健朗。闻听张居正就要到了,策杖出了澄心洞,欲到首门迎候,房尧第劝止道:“江陵相今之探视玄翁,企图不成知,玄翁当卧病,以解其疑。”说着,搀扶高拱回澄心洞卧床静候。
特制大轿进了拱辰门,因肩舆过大,既进不了适志园,也抬不进县衙,便停在县衙照壁与首门之间,差重兵扼守。张居正一下轿,来不及歇息,就在巡抚等簇拥下徒步往适志园而来。走了几步,昂首见两座牌坊,鲜明立于大街之上,他立足旁观,但见,一座是隆庆六年六月河南巡抚梁梦龙所立,上书“柱国元辅”四字;一座是万历四年河南巡抚、巡按御史所立,上书“庙堂砥柱”四字,都是为高拱而立。张居正一笑:“喔,玄翁在乡梓,甚驰名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