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对劲已宣下,少顷,太医令出。天子见那老头擞的腿肚子直跟筛糠似的,便道:“回个话,竟如许憷么?朕升座,为北边匈奴兵犯上谷一事,日日龙颜大怒,亦未见得,三公九卿个个憷的跟你似的。”天子略一笑,总算活了点儿氛围,太医令这才抬袖擦了把盗汗,禀道:“臣禀陛下,卫夫人腹中皇子……皇子……臣连日来评脉,胎类似不稳,本日卫夫人腹痛难忍,宣下臣请脉,似是……似是……”
“陛下明鉴……”
老太医“咚咚”头抢地:“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天子将目光回注画上,细细打量,他是多么雄才大略的帝王,心机略动,便已发觉有异。天子抬手,画上秋色滟滟,草长莺飞,一勾一转,皆故意机,是美人阮氏呈来的贺礼,用经心力。指尾触着帛丝,凉凉的,似是生出寒意来,直要透进骨子里。
他略顿。
君心难测,果然是君心难测呀。卫子夫部下捏了一把盗汗,对君王所言所行,甚是不解。方才君王所示,对她,亦算作警告威慑,清楚是要回护昭阳殿阮氏,可这回,才半盏茶不过的时候,怎又对阮美人这般咄咄逼人?
只怕,活着的人,没人能猜透天子的心机。若得一日,真真摸准了龙脉,那便是,离死不远了。
他瞧着卫子夫,端着还是如许的密意,好样儿的天子,心中一波一动,俱不现在脸上,对谁,皆是“密意”。
“子夫,你有话与朕说?”天子放下香茗,微侧身,将手托出,卫子夫虚虚立在那边,见天子这般,一时又不明君上的心机,想将手递与天子,却又不敢,正踌躇间,天子已笑着拉过她的手,她力不支,竟一头撞进君王怀里。天子笑的谨慎却和顺:“子夫,太医令如何说?朕的皇儿,应无大碍吧?”
天子只微扬眉,淡淡看了她一眼。
“子夫,你不必如此……”是天子的微叹。
“婉婉万死。”阮美人低头,语气柔嫩,浅浅是风情。
再展不开。
美人如香草,楚楚不幸之。
汉宫,仍然暮如沉钟。
“这画墨中,有甚么?”天子似极不耐烦:“你有罪?不过是眼拙,瞧不出来卫夫人经常腹绞病因安在罢了,朕未说甚么,你倒兜揽了个概全,那尽好,你揽着吧,卫夫人与腹中皇子如有差池,朕拿你是问便是。”
“是难堪你了。”天子眸中似冷非冷:“依朕之见,此中必有内幕……”
满室世人皆跪下——那些刚出落的小宫人,直是趴下了。双手、两足皆着地,富丽宫衣袒护齐身,正颤抖呢,也搞不清是何状况,天子巍坐不动,满室皆是死寂。不几时,却闻声主位那边似是有了动静,卫子夫在侍女的搀扶下,亦缓缓跪下……
“宣太医令回事。”天子眉色很冷。
天子略顿:“那画……是你呈送于朕的。你晓得朕向来端方,必是先送承明殿,朕日理万机,不得过眼这些个小事,交子夫先过目,再挑邃密一一报呈,朕可省很多少时候。如此一算,上呈的礼,必先在承明殿滞得数月,你若在墨中掺麝香,必可害得子夫。朕所言,可有错?如此,你另有何话要说?”
帝王这笑,却比任何一道杀令,更教人觉煎熬,苦似凌迟。她忍苦笑了笑,倒是极勉强,她想,这笑大略是天子多年来见过最丑不过的了。
不想天子却马上调转枪头,又向阮氏,那眉色是更冷了,像凝着一重霜,极都雅的眉,远如攒峰,却有一丝微微的愁闷,和……稍稍沾带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