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此曲,涣散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是以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源,就暂以此释闷罢了。因又看下道:
〔聪明累〕构造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身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白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半夜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乐忽悲辛。叹人间,终难定!
〔毕生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孤单林。叹人间,美中不敷今方信。即使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肮脏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本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繁华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成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能够继业。此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法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诱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毕生册籍,令彼熟玩,尚未憬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仇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恰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故里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牵挂。自古穷通皆有定,聚散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安然。奴去也,莫连累。
〔红楼梦引子〕斥地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何如天,伤怀日,寥寂时,试遣愚衷。是以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此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苦衷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恋人独我痴。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暗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由相问。警幻嘲笑道:“此香尘凡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恋慕罢了。大师入坐,小丫环捧上茶来。宝玉自发暗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春联,书云:
宝玉看毕,无不恋慕。因又叨教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环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美酒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虎魄杯。更不消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暗香甘冽,异乎平常,又不由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麹变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