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即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甚么?”一面便叮咛好生谨慎跟着,别勉强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过分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莫非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能够不必见他,比不得我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败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内疚,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活力。”凤姐道:“凭他甚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世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令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边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呼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如许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小我,你们就仕进儿享繁华受繁华?你祖宗九死平生挣下这家业,到现在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反面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我们红刀子出来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今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国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朋晓得了,岂不笑话我们,如许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承诺“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泼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更加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边承望到如此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甚么不晓得?我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本来这周瑞的半子,便是雨村的老友冷子兴,远因卖古玩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假装没闻声。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风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甚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赶紧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甚么样的人,不说没闻声,还倒细问!等我归去回了太太,细心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比及了家,我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读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恰是: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品德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本身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现在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爱我为甚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豪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高贵,可知斑斓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繁华’二字,不料遭我苛虐了!”秦钟自见了宝玉描述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公然这宝玉怨不得人宠嬖他。可爱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代,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人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俄然宝玉问他读甚么书。秦钟见问,因此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密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