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民气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平日统统的衣裳乃至各什各物总办理下了,都放在那边。现在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肇事,且比及早晨,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另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安抚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统统人稳住,便单独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各式不肯,只说怕人晓得,“回了太太,我还用饭不用饭!”无法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师用银子买的,当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出去,贾母见他生得聪明斑斓,非常爱好。故此赖嬷嬷就贡献了贾母使唤,厥后以是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出去时,也不记得故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拉拢出去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拉拢出去,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乐,就忘怀当年流落时,肆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孤单之悲。又见他度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豪杰,收纳材俊,上高低下竟有一半是他测验过的。若问他伉俪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访问的多浑虫灯女人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要这一门亲戚,以是出来就在他家。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乳母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情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消,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小我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吵架着也不怕。实在没法,以是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诲他们一顿,赐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边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等闲人出来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本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我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以是感到得这些小女人们皆如此。虽说佛门等闲难入,也要晓得佛法划一。我佛立愿,原是统统众生不管鸡犬皆要度他,无法诱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觉悟,便能够超脱循环。以是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很多。现在这两三个女人既然无父无母,故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繁华,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风行次,将来晓得毕生如何样,以是苦海转头,削发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宝玉心下暗道:“平常那样好茶,他另有不快意之处,本日如许。看来,可知前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荆布,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堕泪问道:“你有甚么说的,趁着没人奉告我。”晴雯哭泣道:“有甚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反正不过三五日的风景,就好归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交密意勾引你如何,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平。本日既已担了浮名,并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悔怨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事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师反恰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轻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普通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戴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今后就如见我普通。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单独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浮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传闻,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归去他们瞥见了要问,不必扯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浮名,越性如此,也不过如许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出去,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闻声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何为么?看我年青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传闻,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擅自来瞧瞧他。”灯女人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唤也轻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