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劈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惊奇,说道:“她为人孤癖,不应时宜,万人不入她目。本来她推许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她也一定至心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她庙里的屋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探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应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现在又天缘拼集,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簪(原字为上髟下赞)来,带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妆,又命将四周的短发剃了去,暴露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夏季必须大貂鼠卧兔儿戴,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新奇。”因又改作“雄奴”。芳官非常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何况大家说我打联垂都雅,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不测,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班本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利。既这等,复兴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何况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我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六合日月亿兆不朽,以是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现在,竟不消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如许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技艺,挺身出去,拿几个背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本身高兴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以是你不明白。现在四海宾服,八方安好,千载百载,不消武备。我们虽一戏一笑,也该奖饰,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她“耶律雄奴”。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身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世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甚么来?”袭人便说:“奉告不得你。昨儿夜里热烈非常,连昔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世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得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反面你说,我做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她,已经去了。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气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劈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赶紧起来叫她。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家。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臊!你吃醉了,如何也不拣处所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得下地来讲:“我如何吃得不晓得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晓得了。若晓得,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出去服侍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早晨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甚么!不过才两次罢了。我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如何就吃光了?恰是风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如许才风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世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捂着,笑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