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令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青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肇事。我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余暇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讲:“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师密切些”等语。薛阿姨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肇事,遂忙伸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申明:“一应日费供应,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而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当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保持告终,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更加孤单。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百口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等接出大厅,将薛阿姨等接了出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情面土物各种酬献了。百口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拂尘。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现在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宠嬖放纵些,遂至老迈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赋税,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方十有五岁上脾气豪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整天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罢了。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昔日的情分,户部挂浮名,支领赋税,其他事体,自有伴计故乡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本年方四十高低年纪,只要薛蟠一子;另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好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身后,见哥哥不能依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意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远因今上崇诗尚礼,搜寻才气,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退学陪侍,充为秀士、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身后,各省中统统的买卖承局、总管、伴计人等,见薛蟠年青,不谙世事,便趁时诱骗起来,京都中几处买卖,渐亦耗损。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遇,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身入部销算陈帐,再计新支,实在,则为旅游上国风景之意。是以,早已办理下行装金饰,以及馈送亲朋各色土物情面等类,正择日已定,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部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件嘱了族中人并几个故乡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家长行去了。性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受,亦非偶尔。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繁华,想其为人,天然姬妾浩繁,淫佚无度,一定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恰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后代。且不要群情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多么明决,本日何反成个没主张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情面,将此案告终,今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性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合法殚心极力求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嘲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事理,但只是如当代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前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本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