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吃了门杯,说:“我手脚粗,又喝了些酒,别不谨慎打了这瓷杯,换个木头的,掉下来也不要紧。”凤姐儿说:“木头的都成套,你要吃遍一套才行。”刘姥姥感觉木头杯顶多不太小孩儿的木碗大,何况这酒蜜水儿似的,就说:“取来吧!”凤姐儿要让丰儿取竹根套杯,鸳鸯说要取黄杨木套杯灌她十杯。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大的足有小盆大,最小的也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川树木人物,并有草字及印章。她说:“拿那小的就行了。”凤姐儿不依,非要她吃一套不成。吓得刘姥姥连连告饶。贾母等忙劝,只让吃头一杯。吃完酒,鸳鸯问她:“这是甚么木头做的?”刘姥姥说:“怨不得女人不认得,你们朱门绣户的,如何熟谙木头?我们整天和树林子做街坊,累了坐上面歇,冷了拿它烤火,荒年要靠吃树叶活命,甚么树都见过。我掂着如许沉,绝对不是杨木,必然是黄松。”世人又是哄堂大笑。
丫环送来点心,贾母只吃半个松瓤鹅油小卷子,薛阿姨吃了块藕粉桂花糖糕。刘姥姥见奶油炸的面果小巧剔透,花腔繁多,拣起一朵牡丹花腔的,说:“我们乡里最巧的女人也剪不出如许好的纸样来,又想吃又舍不得,包归去给她们做花腔子吧!”贾母说:“你走时我送你一坛子,趁热吃了吧!”刘姥姥与板儿一样吃了些,就下去一大半。一行人来到栊翠庵,妙玉接了出来。贾母说:“我们才吃了酒肉,冲撞菩萨罪恶,就在这里坐坐。”妙玉献上茶,说是“老君眉”,水是客岁存的雨水。贾母吃了半盏,刘姥姥一饮而尽,说:“好是好,再熬浓些更好。”
吃过晚餐,凤姐儿又送刘姥姥过来。鸳鸯命老婆子带她洗了澡,挑两件家常衣裳让她换了。她坐在贾母榻前,又搜索些闲话说出来。宝玉与姊妹们听得奇怪,感觉比盲先生的书说得还好。这一夕话,不但贾母感兴趣,连王夫人也听呆了。探春悄声与宝玉商讨如何还湘云的席,请老太太赏菊花。宝玉说老太太要还席,等吃了老太太的,他兄妹再还也不晚。探春怕天冷了,老太太怕冷出不来。宝玉晓得老太太爱雨雪,筹办瞅个下雪天,请老太太赏雪,他们可雪下吟诗。
世人来到荇叶渚,几位姑苏船娘已备好两条棠木舫。贾母、王夫人与丫头们上了一条船,凤姐儿立在船头,也要撑船。贾母怕出事,不让她混闹,她却满不在乎,一篙撑开船。人多船小,摆布直晃,把她吓得蹲下来,把篙交给船娘。宝玉与迎春姐妹上了另一条船。宝玉说:“如何不叫人把这破荷叶拔去?”宝钗说:“哪有工夫叫人清算园子?”黛玉说:“李商隐诗中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说:“那就不消拔了。”
次日,贾母派人叫来宝玉,与王夫人筹议如何还湘云的席。宝玉说:“既然没有外客,也就别做多少样菜,谁爱吃甚么,就做几样。也不必摆桌,每人一张高几,放几样菜,一盒十锦点心,一把自斟酒壶,岂不新奇?”贾母就让人奉告厨房,明天按宝玉的法儿做菜,早餐也摆在园子里。
刘姥姥入了座,拿起筷子,沉甸甸的,不顺手,本来是凤姐儿专为她放了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刘姥姥说:“这比我们的锨还沉。”李纨给贾母上了菜,凤姐儿把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说声“请”,刘姥姥站起来,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昂首!”世人先是一怔,接着哄堂大笑。几位女人笑岔了气,宝玉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指着凤姐儿,笑得说不出话来。只要凤姐儿、鸳鸯不笑,尽管让刘姥姥。刘姥姥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鸳鸯说:“这鸡蛋一两银子一个呢!”世人刚止住笑,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直流,说:“这定是凤丫头捣的鬼!别信她的话了。”刘姥姥伸筷子夹鸽蛋,如何也夹不住,好轻易撮起一个来,没到嘴边就滑掉地上。贾母忙让人给她换了筷子。刘姥姥说:“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没有我们那顺手。”凤姐儿说:“菜里如果有毒,银子一下去就试出来了。”刘姥姥说:“这菜有毒,我们每天吃的都是砒霜了。哪怕毒死,也得吃完。”贾母听她说得风趣,把本身的菜给了她,又让人给板儿往碗里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