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得父亲摆谈起旧事,内心虽仍难过,倒也略分了用心:本来宁国府的那位娘舅真的是站错队跟错了人啊,想来也是,武功开府的贾家,其政治憬悟,如何与久在朝堂的林府比拟?只这位宁国府的娘舅,倒算是聪明呢,还是不聪明?即晓得削发避祸,却又不肯回客籍,还放着儿子在家胡天胡地……只是,莫非,那位侄儿媳妇,秦可卿,真的是位废黜的公主?
待到大年三十,竟然下了场新雪,林宅表里,虽未装红负伤,倒也打扫一新,门上雄鸡傲然对峙,门楹桃符更新。黛玉随父亲祭了祖,吃罢年饭,黛玉躲在父亲怀里看小厮们放炮仗。忽刺刺地有人在假山上放了个大冲天炮,满天霞光中,瞥见穿戴新衣的润妍笑得没心没肺的,全不知裙角给炮仗点着了,急得娴雅扑上前,对着她又踩又踏的,廊下站得丫头们直笑得前俯后仰,窗边的姨娘们也各自拿绢子捂嘴笑得千娇百媚,就连父亲,也指道那两人笑骂道:“又是这两只小泼猴……”。守至新年,黛玉抢着与父亲磕了头,就跳起家来讨要红包。待吃过元宵,孙姨娘上来请黛玉安息。黛玉意犹未尽,还待再磨一刻,终是被父亲劝回了房。
黛玉晓得,她尚未开端的最后挣扎,已不必再做了。想起离家之日,已不远矣,不觉悲从中来,目中扑簌簌地,落下泪来。父亲见她如此,也是感慨,迩来已将她当作大孩子,不再抱她了,此时仍起家走向黛玉,将她静揽进怀里,长叹一声。
黛玉又让丫头们将刚才余下的花瓣拿绢子包了,埋在树下。叮咛月梅将花海子捧回屋子,放在案前窗边,待她返来再赏。另选了一枝好的,唤人折了,插在白釉梅瓶里,捧着往内书房走去。
你二位娘舅,是荣国公的先人。宁、荣二公,原是兄弟,两人一同出世入死,谋得了天大的军功,均被封了爵。两人兄友弟恭,就将府邸修在了一处――你若去到京里就能见到。两位的先人,也干系密切,常有来往。加上两府来往朋众,这贾府,在都城,也是算得上赫赫驰名。
“爹爹,可我们家,已经好久未与外祖母、娘舅他们来往了。我,我还向来未见过他们呢……”
“你娘舅他们,……玉儿,这话本不该与你说,……只是你若远行,……哎,为父本日,也一并与你叙叙吧。
父亲所言,黛玉虽明知句句失实,她本身也非常认同。但要让她分开父亲,分开家,她如何都不肯点这个头。毕竟她只要六岁,且还晓得,要到的,不是甚么好去处。咬着唇低了半天头,终究又找了个由头出来。
“一则你年纪太小,为父现在,杯弓蛇影,实放不下心来。即使烟霞是个得力的,可惜双拳难抵四手。你一个幼儿,若真有事,又如何弹压得住。
春柳矮身福了福,这物事黛玉往年也戴过,是春柳她们那儿的风俗,说是年月朔带这个,可保长命百岁*1。母亲当时听了,就年年让黛玉戴。只是本年,因着这色儿,不是丧中的东西,黛玉就不肯再戴。
书房内寂静无声,仍只听得,窗前绿竹,沙沙作响……
你也莫担忧,你外祖母恰是与你二娘舅同住,想来,他待你,也是不会坏的,何况另有你外祖母在。”
二则清理此事,不知尚需多长光阴。放你独处,光阴一久,还是让我空自挂怀。
有个小丫头赔笑道:“女人若喜好这梅花,一会子折两支插瓶,也是好的,怎地要去拾落在地上的?”黛玉拿绢子拭了拭瓷壁,也不昂首,“你懂甚么:那花开在枝头,恰是艳时,自有人来赏玩。可这些花儿,花期方至,就经霜而落,不得一展风华,岂不成惜?我现将她们救于初落之时,仍焙以寒雪,以激她们的活力。纵是无根之花,也得以将她们的丽色展于人前,方不枉,她们来这世上,开过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