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难
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归神农。密须之民,自缚其主而与文王。汤、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能用非己之民,国虽小,卒虽少,功名犹可立。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皆能用非其有也。用非其有之心,不成察之本。三代之道无二,以信为管。
魏武侯之居中山也,问於李克曰:“吴之以是亡者何也?”李克对曰:“骤战而骤胜。”武侯曰:“骤战而骤胜,国度之福也,其独以亡,何故?”对曰:“骤战则民罢,骤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但是国不亡者,天下少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高低俱极,吴之亡犹晚。此夫差之以是自殁於干隧也。”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摆布旋中规。庄公曰:“善。”觉得造父不过也。使之钩百而少及焉。颜阖入见,庄公曰:“子遇东野稷乎?”对曰:“然,臣遇之。其马必败。”庄公曰:“将何败?”少顷,东野之马败而至。庄公召颜阖而问之曰:“子何故知其败也?”颜阖对曰:“夫进退中绳,摆布旋中规,造父之御,无以过焉。乡臣遇之,犹求其马,臣是以知其败也。”故乱国之使其民,非论人之性,不反人之情,烦为教而过不识,数为令而非不从,巨为危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堪。民进则欲其赏,退则畏其罪。知其才气之不敷也,则觉得继矣。觉得继,知,则上又从而罪之,是以罪召罪。高低之相雠也,由是起矣。故礼烦则不庄,业烦则无功,令苛则不听,禁多则不可。桀、纣之禁,不成胜数,故民因此身为戮,极也,不能用威适。子阳极也好严,有过而折弓者,恐必死,遂应猘狗而弑子阳,极也。周鼎有窃曲,状甚长,高低皆曲,以见极之败也。
齐桓公伐鲁。鲁人不敢轻战,去鲁国五十里而封之。鲁请比关内侯以听,桓公许之。曹翙谓鲁庄公曰:“君宁死而又死乎,其宁生而又生乎?”庄公曰:“何谓也?”曹翙曰:“听臣之言,国必泛博,身必安乐,是生而又生也;不听臣之言,国必灭亡,身必危辱,是死而又死也。”庄公曰:“请从。”於是明日将盟,庄公与曹翙皆怀剑至於坛上。庄公左搏桓公,右抽剑以自承,曰:“鲁国去境数百里。今去境五十里,亦无生矣。钧其死也,戮於君前。”管仲、鲍叔进。曹翙按剑当两陛之间曰:“且二君将改图,毋或进者!”庄公曰:“封於汶则可,不则请死。”管仲曰:“以地卫君,非以君卫地。君其许之!乃遂封於汶南,与之盟。归而欲勿予,管仲曰:不成。人特劫君而不盟,君不知,不成谓智;临难而不能勿听,不成谓勇;许之而不予,不成谓信。不智不勇不信,有此三者,不成以建功名。予之,虽亡地,亦得信。以四百里之地见信於天下,君犹得也。庄公,仇也;曹翙,贼也。信於仇贼,又况於非仇贼者乎?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听,今后生矣。管仲可谓能因物矣。以辱为荣,以穷为通,虽失乎前,可谓后得之矣。物固不成全也。”
凡治国,令其民争行义也;乱国,令其民争为不义也。强国,令其民争乐用也;弱国,令其民争竞不消也。夫争行义乐用与争为不义竞不消,此其为祸福也,天不能覆,地不能载。晋文公伐原,与士期七日。七日而原不下,命去之。谋士言曰:“原将下矣。”师吏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得原失宝,吾不为也。”遂去之。来岁,复伐之,与士期必得原然后反。原人闻之,乃下。卫人闻之,以文公之信为至矣,乃归文公。故曰“攻原得卫”者,此之谓也。文公非不欲得原也,以不信得原,不若勿得也。必诚信以得之。归之者非独卫也。文公可谓知求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