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律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敷以名家。故唐人皆尽平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难,但患观者灭裂,则不见其工,故不唯为之难,知音亦鲜。设有苦心得之者,一定为人所知。若字字皆是无瑕可指,语意亦掞丽,但细论无功,景意纵全,一读便尽,更无可讽味。此类最易为人激赏,乃诗之《折杨》、《黄华》也。譬若三馆楷书作字,不成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病最难为医也。
毗陵郡士人家有一女,姓李氏,方年十六岁,颇能诗,甚有佳句,吴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钱诗》云:“半轮残月掩灰尘,模糊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伏侍。”又有《操琴诗》云:“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本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虽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
晚唐士人,专以小诗闻名,而读书灭裂。如白乐天《题座隅诗》云,“俱化为饿殍”,作孚字压韵。杜牧《杜秋娘诗》云,“厌饫不能饴”,饴乃饧耳,若作饮食,当音饲。又陆龟蒙作《药名诗》云,“乌啄蠹根回”,乃是乌喙,非乌啄也。又“断续玉琴哀”,药名止有续断,无断续。此类极多。如杜牧《阿房宫赋》误用“龙见而雩”事,宇文时斛斯椿已有此谬,盖牧何尝读《周》、《隋书》也。
欧阴文忠常爱林逋诗“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之句。文忠觉得语新而属对亲热。钩辀,鹧鸪声也。李群玉诗云:“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郭索,蟹行貌也。扬雄《太玄》曰:“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墨客以诗仆人物,故虽小诗,莫不埏蹂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者,信非虚言。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客岁本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那边去,桃花还是笑东风。”后以其意未全,语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只今那边在。”至今所传此两本,唯《本领诗》作“只今那边在。”唐野生诗,大率多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先人以其有两“今”字,只多行前篇。
按《史记·年表》,周平王东迁三年,鲁惠公方即位。则《春秋》当始惠公,而始隐,故诸儒之论纷然,乃《春秋》开第第一义也。唯啖、赵都不解始隐之义,学者常疑之。唯于《纂例》隐公下注八字云:“惠公二年,平王东迁。”若尔,则《春秋》自合始隐,更无可论,此啖、赵以是非论也。然与《史记》分歧,不知啖、赵得于何书?又尝见士人石端集一编年书,考论诸家年统,极其详密,其叙平王东迁,亦在惠公二年,予得之甚喜,亟问石君,云出一史传中。遽检未得,终未见的据。《史记》年表注东迁在平王元年辛未岁,本纪中都无说,诸侯世家言迁却尽在庚午岁。《史记》亦自差谬,莫知其所的。
艺文一
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一犬死奔马之下。”时体裁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欧阴文忠尝言曰:“观人题壁,而可知其文章。”
退之《城南联句》首句曰:“竹影金噜苏。”所谓金噜苏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题中有日字,则曰“竹影金噜苏”可也。
音韵之学,自沈约为四声,及天竺梵学入中国,其术渐密。观前人谐声,有不成解者,如玖字、有字多与字李协用,庆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字协用。如《诗》“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终三十里,十千维耦”;“自今而后,岁其我有,君子有谷,贻尔孙子”;“陟降摆布,今闻不已”;“膳夫摆布,无不能止”;“鱼丽于羢,鲇鲤,君子有酒,旨且有”,如此极多。又如“孝孙有庆,万寿无疆”;“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唯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则笃其庆,载锡之光”;“我田既臧,农夫之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易》云“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前庆”;“积善之家,必不足庆;积不善之家,必不足殃”;班固《东都赋》“彰皇德兮侔周成,永耽误兮膺天庆”,如此亦多。今《广韵》中庆一音卿。然如《诗》之“未见君子,忧心恡恡;既见君子,庶几式臧”;“谁秉国成,卒劳百姓,我王不宁,覆怨其正”,亦是炳、正与宁、平协用,不止庆罢了。恐别有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