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道:“我这个多事的削发之人有一言相劝,你可愿听么?”
第二天,我被一阵喧闹的声音吵醒,忙披衣下床,启窗一看,本来楼下一群小内监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东西。此时天气还未全亮,我唤了芳馨出去,指着楼下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我安然道:“我身有恶疾,不能生养。”
颖嫔笑道:“姐姐和升平长公主是陛下最牵挂的人,我天然不敢草率。”说罢拈着我身上一件半旧的梨斑白暗花鸟纹织锦大氅,蹙眉道,“姐姐没有做新衣裳么?如何穿这一身,连毛都不带?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晓事了。”
我淡淡一笑道:“‘彼游方以外者,丘游方以内者’[78],殿下清闲,远胜夫子。”
绿萼伏在我的手边,凝神听着。两个身影象悲壮的远峦,悄悄鹄立,为我们的说话增加慷慨之气。我笑道:“殿下削发后,更懂慈悲了。”
我忙道:“何必如此费事——”
升平长公主并没有在白云庵见我,而是将我引到了山谷中的一处温泉。但见小小一方泉水,汩汩冒着热气。还未走近,便觉暖意袭人。小山坡冰雪未消,小池边已是碧草萋萋。一道石梁横亘其上,梁上充满绿蘚。小池边有一间小板屋,供人换衣所用。
颖嫔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姐姐虽未册封,在mm心中,已与皇妃无异。”
我笑道:“娘娘日理万机,怎敢劳烦娘娘相送?”
升平长公主携着我的手,由侍女缓缓推到池边:“这方温泉是白云庵的财产,是皇兄特赐给我摄生所用。我已经浸过一两回,非常受用。传闻你身子不好,以是特邀你来。你也浸一浸。”
我整一整衣带,浅笑道:“他喜好我淡淡的模样,那我便淡给他瞧。”
我忍不住侧身多看了两眼,可惜隔着雾气,只瞥见两个恍惚的人影。呆了半晌,方恍然道:“她们畴前是北燕的女子,现在南北一统,她们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芳馨在我身后,闻言一颤,赶紧跪下。我笑向颖嫔道:“明天是去白云庵,佛门清净之地。我的衣裳里,也就这一件还素净。不干姑姑的事。”
我一怔,竟分不清这话是调侃还是体贴。因而暴露宫廷女官特有的端庄笑容,屈一屈膝道:“谢殿下教诲。”
升平叹道:“我晓得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云众生划一,若抛去相互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还记恰当初我待嫁理国公府时,你对我说,佳耦之间贵在相知相伴。我与谢方思昔日有情,来日却不相知,以是走到这步地步。现在我也用这句话劝你,你既与皇兄相知,何妨试着相伴?情爱缥缈,徒增痛苦,唯有相互相知,才是悠长之道。”
浸了半晌,只觉呼吸短促,口干舌燥。绿萼忙从梁上取过蜜糖水,奉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家子,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觉好些。升平笑道:“你的身子当真不济,还不如我。若累了,尽管去岸上坐。”
高旸举手道:“孤要进宫了。告别。”
我笑道:“殿下还是削发人,怎的如此多事?”
我哼了一声:“如许遮天蔽日地去了,白云庵直改作杂货铺好了。”
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话却说得不对。她们畴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现在倒是了。”
我施礼目送。目睹他在深深的城门中愈行愈远,我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贪婪。目中月华垂垂退去,突然照亮的心又变得暗沉一片。他走出城门道的暗影,置身于残暴晨光中,蓦地立足回望。我忙低下头,再抬眼时,高旸已经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