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慎妃的尾七,我起了个大早,去历星楼凭吊。慎妃的寝室中,我送来的牡丹绢花已积了尘,即便在阳光下,亦灰蒙蒙的不甚光鲜。我展袖拂去那只红檀木嫁妆上的浮灰,渐渐竖起镜子,镜子一尘不染。庄子曰:鉴明,而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99]在这宫廷当中,约莫也只要慎妃和升平长公主可算得是“尘垢不止”、“止则不明”的明鉴。而我,早就蒙尘了。
我惊诧:“中郎将品级固然不低,倒是个虚职。我朝三十余年,只丰年老有军功的武将,告老之前才会受封中郎将并谏议大夫之类的闲官。”
施哲不但仁慈公允,并且聪明敏感,怨不得天子选他来查慎妃之案。我又诧异又佩服:“果然么?那此人会是谁?”
俄然想起施哲说他在这只嫁妆当中发明了至为关头的证物,我不觉猎奇起来,因而将嫁妆翻来覆去瞧了好久,也没有瞧出端倪。正在不得方法之际,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下官施哲拜见朱大人,大人是在找这只嫁妆中的暗格么?”
芳馨冷静地跟在我身后,很久叹道:“怨不得女人不肯嫁。”
我屈一屈膝,感激道:“多谢大人来祭奠慎妃娘娘。玉机还觉得,大人到历星楼来,是来找寻线索的。”
我点头道:“玉机未曾遇见两位王爷。”
我立足,芳馨几乎撞在我的右臂上。我调侃地一笑:“简公公不是说并非圣意扣问么?那我最多不过是骗了他,欺君之罪,我当不起。”
我抬眼一瞥,发笑道:“伤兄弟之情,却无伤君臣之义。姑姑还没有明白么?圣上几时将情之一字放在最早?若他是如许的人,慎妃怎会无端被废?升平长公主如何会远嫁?皇后如何会得宠?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如何会被降爵?静嫔如何会惨死?弘阳郡王如何被彻查?姑姑和绿萼、小钱又怎会被投入掖庭狱刻苦?!”芳馨固执白玉栉的手微微一颤。我淡淡一笑道:“《书》曰:知人则哲,惟帝难之。[98]知人方为智者,而身为帝王,要知人,就更不轻易。以是非论爱妻亲子、贤臣良将,都要秉公查办。”
我悄悄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相谈甚欢、相互相知、倾盖仍旧、两情相悦,那又如何?比起家国天下,这些本就微不敷道。”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合起,悄悄捻过花架上的水仙花心,指尖顿时沾了一点昌大的金黄和浓烈的暗香,“他是帝王,心中包容万事万物。芥子普通的至心、尘沙一样的诚意,借着帝王权势,也会变得像泰山一样高大。如此交谊,我是不敢当真的,姑姑也不要当真才好。”说罢还是上楼。
我只穿戴一件淡紫色的窄袖翻领长衣,随便在颈后绾了一根长簪。小简将我高低打量一遍,笑嘻嘻道:“奴婢就说,陛下是最信赖大人的。”
我哑然发笑。他说的,与我这几日来的所思所想分毫不差。我明晓得于锦素是代人担了罪恶,却狠心与她断交,由她去死。断交是为了要让窗后的天子和施哲信赖,我坚信是锦素杀死了慎妃,背后隐情我涓滴不知。由锦素去死,是为了――她。
我亲手开关了一次暗格,敬佩道:“若非施大人细心,于氏的这封信将永不见天日了。”俄然心念一动,又道,“那一夜玉机去掖庭属与于氏相见,亲耳听她说她写信教唆慎妃他杀,如何大人还说慎妃一案至今毫无眉目呢?”
我望着空渺乌黑的夜空,感喟道:“自从做了嫔妃,她畴前的霁月光风,都变成了一肚子酸水,当真可惜。出身寒微是颖嫔最大的把柄,用不消,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