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指屋内,侧身道:“公私故意了。公公请。”说罢疾步走到父切身前,将掩在父切身上的衣衫重新翻开,这才向左一让。小简突然见了父亲变形的尸身,啊地大呼一声,举袖掩面,转过身道:“这……这是……”
父亲教我写字读书,教我算珠计数,轮作画也是他发蒙的。他给我明辨的勇气,使我敢在陂泽殿上非古谮孔,毫不害怕地与世家蜜斯们辩论不休。今后在深宫中兵行险招、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诲。他给我余裕优渥的糊口,悉心顾问我们姐妹十数年。他真敬爱重母亲,赐与她宝贵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枢这一对罪臣的后代,才气托庇在“朱”姓下,以明净无辜的姿势,像畴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头痛不已,抚额道:“罢了。由他去吧。”说罢上前看望母亲,却见母亲双眼蓦地一张,腾地坐了起来,抱着我直唤玉枢,又问我:“长公主派人进宫奉告你mm了么?她几时回家?”
他们都已经“死”了。母亲说,“死”意味着永不返来。
我惊诧道:“现在家中正需求宗子,他出城去做甚么?”
绿萼讷讷道:“这……”
小钱道:“大人,现在是子时正。”
世人俱堕泪不止,纷繁上前来安慰。慧珠拿出一幅蔷薇色锦帕拭泪,右手知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闪,甚是刺目。她固然一身素衣,但发间金针灼灼,珊瑚色的锦履上绣着一捧杏花,明艳无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将母亲交予玉枢和绿萼扶着,上前道:“玉机甫一回府,本该去处长公主殿下问安。但现在热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请姑姑代为上禀,他日定去叩首存候。”
车厢狭小,我只得坐在他的下首,欠身道:“玉机拜见世子殿下。”
母亲怔了半晌,又昂首看了看玉枢,方紧紧地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道:“你这个不孝的孩子!你如何才返来!”她右手一下一下地捶着我的背,涕泪横流,“都怪我,你明显叮嘱过,让你父亲不要出门。我不该由着他出去。我不该给他筹措那么多钱,他一出门,就被汴河上的河盗抢了……”
兜帽掉在脑后,他皱眉道:“你怎的连头都没有梳?”说着看了看大氅里暴露来的葱红色小袄,道,“你是正在换衣预备去插手夜宴么?”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高旸将窗帘翻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转过甚来已是满脸调侃与酸楚,“他在漱玉斋等你吧?”
小钱大着胆量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掩面退了几步。只见父亲脸上少了好几条皮肉,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补完整了。右眼皮陷下,明显眸子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双手见骨,十指虬曲,形状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连他是如何被人害死的都不晓得,那才是不敬不孝。”
我大哭了一场,痛呼父亲。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好好唤过他,现在再如何也唤不返来了。
我没有理睬他,跪在父亲面前解开了父亲的腰带。小钱这才膝行上前,帮着我将外袍中衣一一褪去,暴露包扎过的胸腹。透过薄薄的纱布,只见满满都是修补缝合的陈迹。左胸深深陷落,肋骨节节寸断。想是一记重击打中了心脏,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裤,但见小腿曲折,胫骨已断。除下鞋袜,但见脚底焦黑见骨,显是烙过。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边痛哭不已。小钱已忍不住扶墙干呕。
夜深了,我在父亲面前呆坐了好久。忽闻内里一阵爆仗声响,窗纸闪了几闪,人群的喝彩声浪涌而来。我揉一揉眉心,问道:“现在甚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