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进到阁内,安设好水镜先生于榻上坐定,方趋前跪坐在那榻下,心中甚是难过:“教员腿疾,门生竟半点不知,倘早日来建康,也好寻名医保养,不至严峻如此……”水镜一向在打量他这经年里的窜改,只觉面前弟子现在气度独可用《诗》里“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对比,遂微浅笑道:“老则病生,不过天然之道,伯渊不要往内心去。”
这态度并不明朗,成去非沉默,好久方道:“门生谢教员教诲。”
吴冷西不敢自作主张,走到成去非身畔低声道:“教员的双腿已久病不能行路。”成去非一惊,心中好一阵苦涩,随即上前躬身道:“门生背教员出来。”
待星斗漫天,夜色深重,师生叙话已久,水镜先生仍要回吴冷西那边去,成去非知留不得,遂还将教员背出,握住那干枯泛凉的手时,到底是不舍,遂低声求道:“教员,还是多留几日吧,门生下朝后去师哥那边看您。”水镜拍拍他手掌,起点头应许:“伯渊,我晓得了,我会留下几日。”不过成去非这边还是放心不下,命赵器一起相送,本身则躬身见礼直到听不见那渐行渐远的铃铛声才直起腰身。
施礼偶然,成去非方缓缓起家,迎下水镜先生投来的殷殷目光,才发觉教员竟已衰老如此,满面沟壑,雪鬓霜鬟,唯有那双眼睛仍然迸发着他熟谙的光芒,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师生离得极近,仿佛又回到十几载前会稽授业光阴,水镜含笑当真看了两遍,点头道:“骨力见长,甚好,甚好。”吴冷西净了手也回到这边来,笑道:“师哥的字在江左虽独树一帜,只是教员不知,师哥家中有人可将他的字学有十二分像,了不得。”
水镜点点头,似是并不料外,成去非未免有些不解,却听水镜已道:“既如此,伯渊,你有何用处呢?”成去非心头跳了几跳,看看恩师,轻声道:“教员最体味门生,门生无所坦白。”水镜闻言缓缓摇首:“我出去时,细心打量你,想到的恰是‘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本不但愿你如此,只是今后之事,无人能料,你可知我祖上是何人?”成去非一愣,道:“门生未曾听教员谈过一己私事。”
他正襟端坐,呼吸稍促, 同常日多有分歧, 琬宁倒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情状,亦闻声了赵器的那番话,立在身后一面帮他把头发散开, 一面低声问:
灯枯油尽的老者,在久久凝睇着爱徒的一刹,心底已辨不清是欣喜还是酸楚,面前人从幼年时便选定一条人间最难走的路,人间路千万条,他本不必如此,但这条路,毕竟有人要走,不管百年,千年,此人间终将有那么一人,来走此路,那么他的赤忱,也必将照着汗青……水镜双眼垂垂浑浊,低下头来,不无伤感喃喃道:“伯渊,教员知你孤傲,知你孤傲……”温润谦恭的老者,半生返来,仍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只是将另一样孤傲传至面前人脑中间底,薪火不灭,高洁明净。
她双手在他胸前稍稍逗留半晌,和顺抚平几下,低声道:“至公子快去驱逐先生罢。”成去非无声点头,大步迈了出来。
“有你为我梳发, 我也很欢畅。”他在她放下木梳后, 回过甚来握住琬宁的手,微微一笑,琬宁心中直撞,忙替他清算衣裳借机粉饰了。
琬宁在窗前望着他远去,思惟着他方才那句话,嘴角垂垂牵出一抹笑,将那木梳紧紧握在了掌间。
成去非透过铜镜回望着她,忽笑道:“琬宁, 你真聪明。”琬宁细细为他一下下梳着,抿唇笑道:“至公子很欢畅, 我从未见至公子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