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襟端坐,呼吸稍促, 同常日多有分歧, 琬宁倒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情状,亦闻声了赵器的那番话,立在身后一面帮他把头发散开, 一面低声问:
成去非进到阁内,安设好水镜先生于榻上坐定,方趋前跪坐在那榻下,心中甚是难过:“教员腿疾,门生竟半点不知,倘早日来建康,也好寻名医保养,不至严峻如此……”水镜一向在打量他这经年里的窜改,只觉面前弟子现在气度独可用《诗》里“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对比,遂微浅笑道:“老则病生,不过天然之道,伯渊不要往内心去。”
“教员这回既好不易来了,且住一段光阴,门生自当为您请良诊治腿疾。”他不无体贴,吴冷西赶紧也在一侧拥戴了两句,三人中倘能有能留住教员的,也独成去非了,不过教员脾气亦是拘束不得,话虽如此,留不留,还是要看教员志愿,水镜已轻声道:“这两日子炽将你的事情一一说与我听了,武功武功皆大善,我没有甚么可担忧的了。”言外之意非常清楚,成去非默了默,接道:“家父业已不在,门生最挂记者莫过于教员,门生也但愿教员能留在建康。”
教员的语气平平至极,成去非一时错愕,无话可接,水镜面上并无关于旧事的太多情感,唯有喟叹:“波折铜驼之悲,不过胜负皆化焦土,兵戈之下,最苦莫过于黎庶,你要慎之。”
师生离得极近,仿佛又回到十几载前会稽授业光阴,水镜含笑当真看了两遍,点头道:“骨力见长,甚好,甚好。”吴冷西净了手也回到这边来,笑道:“师哥的字在江左虽独树一帜,只是教员不知,师哥家中有人可将他的字学有十二分像,了不得。”
“人这平生,有一件九死其尤未悔之事,不忘本心,穷且益坚,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便是真君子大丈夫了。”水镜腔调迟缓,鼻翼嘴角皆是沧桑老态,纹路纵横,微微下垂的嘴角更显怠倦之色,看向成去非的目光却庞大难言,世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唯独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种植起的第一对劲弟子,却必定要孤傲背生向死,身火线生,这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不幸?亦或是两人的大幸?
这态度并不明朗,成去非沉默,好久方道:“门生谢教员教诲。”
“至公子, 水镜先生但是您的教员?”
“琬宁你过来,替我梳头发。”
目睹天垂垂黑去,成去非便叮咛人安插饭菜,一旁吴冷西则道:“教员现现在习于一日两餐,已用过饭。”成去非垂了垂眸,低声道:“门生同教员自嘉平三十年一别至今,教员的风俗变了,门生也无从得知。”水镜除却当年于会稽收他三人传讲课业,再也未归入门弟子,待成去非十六岁重回乌衣巷,便云游四方讲学,居无定所,是故一别几载,并不算出奇。
迈下台阶时,不知怎的,又情不自禁回顾看了一眼,黑魆魆的一片,真的甚么也望不见了,亦听不到了,想教员那佝偻身影,毕竟没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方踏入家门。
“师哥,”吴冷西见状便故意突破这突如其来的沉寂,“教员昨日尚提及多年不见你誊写,我去为师哥研墨抻纸罢?”说着窸窸窣窣起家,水镜已瞧见墙上所挂一行字,却因目炫短长,并不太能看得清,遂问道:“伯渊,那墙上所书为何?”成去非一面挽袖,一面答道:“夕照胡尘未断。”水镜沉吟很久,方道:“新律既定,让你师哥去西北,唯教养可真正收纳民气,西北向来不重于此,伯渊,你觉得呢?”成去非在案头落笔应道:“教员说的这事,门生亦早有设法,只是边关苦寒,师哥的身子不算安康,我正担忧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