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总要有个开端,去并州吧,刺史府里也好帮手。”水镜叹道,“此事要经几代之功方可见服从,民气惟危,道心惟微。”成去非拈起写好的大字朝榻边走来,跪倒道:“教员目光之远,门生不能及,”说着将那字靠近执与水镜看,笑问:“教员看门生的字可有长劲?”
成去非进到阁内,安设好水镜先生于榻上坐定,方趋前跪坐在那榻下,心中甚是难过:“教员腿疾,门生竟半点不知,倘早日来建康,也好寻名医保养,不至严峻如此……”水镜一向在打量他这经年里的窜改,只觉面前弟子现在气度独可用《诗》里“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对比,遂微浅笑道:“老则病生,不过天然之道,伯渊不要往内心去。”
灯枯油尽的老者,在久久凝睇着爱徒的一刹,心底已辨不清是欣喜还是酸楚,面前人从幼年时便选定一条人间最难走的路,人间路千万条,他本不必如此,但这条路,毕竟有人要走,不管百年,千年,此人间终将有那么一人,来走此路,那么他的赤忱,也必将照着汗青……水镜双眼垂垂浑浊,低下头来,不无伤感喃喃道:“伯渊,教员知你孤傲,知你孤傲……”温润谦恭的老者,半生返来,仍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只是将另一样孤傲传至面前人脑中间底,薪火不灭,高洁明净。
琬宁在窗前望着他远去,思惟着他方才那句话,嘴角垂垂牵出一抹笑,将那木梳紧紧握在了掌间。
“人这平生,有一件九死其尤未悔之事,不忘本心,穷且益坚,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便是真君子大丈夫了。”水镜腔调迟缓,鼻翼嘴角皆是沧桑老态,纹路纵横,微微下垂的嘴角更显怠倦之色,看向成去非的目光却庞大难言,世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唯独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种植起的第一对劲弟子,却必定要孤傲背生向死,身火线生,这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不幸?亦或是两人的大幸?
师生离得极近,仿佛又回到十几载前会稽授业光阴,水镜含笑当真看了两遍,点头道:“骨力见长,甚好,甚好。”吴冷西净了手也回到这边来,笑道:“师哥的字在江左虽独树一帜,只是教员不知,师哥家中有人可将他的字学有十二分像,了不得。”
“有你为我梳发, 我也很欢畅。”他在她放下木梳后, 回过甚来握住琬宁的手,微微一笑,琬宁心中直撞,忙替他清算衣裳借机粉饰了。
“教员这回既好不易来了,且住一段光阴,门生自当为您请良诊治腿疾。”他不无体贴,吴冷西赶紧也在一侧拥戴了两句,三人中倘能有能留住教员的,也独成去非了,不过教员脾气亦是拘束不得,话虽如此,留不留,还是要看教员志愿,水镜已轻声道:“这两日子炽将你的事情一一说与我听了,武功武功皆大善,我没有甚么可担忧的了。”言外之意非常清楚,成去非默了默,接道:“家父业已不在,门生最挂记者莫过于教员,门生也但愿教员能留在建康。”
门外赵器一脸忧色, 死力压抑着心底的跃动,只灼灼看着成去非:“至公子,方才吴公子遣人先来送话,说水镜先生随后便至乌衣巷, 请至公子筹办。”成去非闻之竟一怔, 面上是道不出的不成思议,继而转化难堪言的欣喜,他不由朝府门方向望了望,却未发一言,回身进了阁内,叮咛琬宁道:
迈下台阶时,不知怎的,又情不自禁回顾看了一眼,黑魆魆的一片,真的甚么也望不见了,亦听不到了,想教员那佝偻身影,毕竟没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方踏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