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爱孩子,那年他亲手从她怀里抱走,她不能争,不能辩,不能悲,不能恸,连眼泪都不能流,还要谢恩。那便是最后一面了,今后再没有见过她,除了阖宫朝觐的场合。那样多的妃嫔,依班施礼,花团锦簇里他从不谛视,但是——老是避无可避,猝不及防,梦里老是惊恸于那一双眼睛,哀凉如死水。
他没有动,只说:“我没带钱。”
殿外模糊有雷声滚过,许是要下雨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得案上的折子哗哗翻出轻响。她本能地放下茶盘,伸脱手去按着,那衣袖悄悄拂过他襟前,袖间的暗香缭绕四散。熟谙而淡薄的香气,叫人恍忽就想起很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风吹起的折子,却不想衣袖带翻了茶,泼了他淋漓满襟,吓得她一张脸乌黑,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倒是她本身烫伤了手,几日当不了差,身侧俄然感觉空落落的,从当时方晓得,只是欣然若失。
她见那人长衫下摆都在滴水,心有不忍,因而号召:“先生,请出去坐吧。”那人恍若未闻,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哗哗如倾,想是没闻声。因而她从柜台后走到门口,又号召了一声:“先生。”
他问:“你如何如许猜?”
那人这才渐渐转过脸来,年纪瞧着倒并不甚大,只是两鬓微霜,眉峰略略皱起,望了她一眼,倒似并无悲喜之色。
下雨了,大雨哗哗如柱,直直地从天涯冲下来,如千万条绳索抽笞着大地。四周只是一片水声,无数水流顺着瓦当湍急地飞溅下来,清冷芳香的水汽满盈开来,将暑热消弥于无形。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饶,罚了写字。“昼漏稀闻紫陌长,霏霏细雨过南庄。云飞御苑秋花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远林扬。初晴少顷布围猎,好趁清冷跃骕骦。”竟是写了御制新诗来报命,她就是如许机灵可儿,笔迹那样清秀妩逸,功底必是临过卫夫人的《古名姬贴》,临过赵夫人的《梅花赋》……
乌池的雨季阴冷潮湿,大雨哗哗地下了几天总不见放晴,屋子里的桌椅空中都生出一层凉凉的水意,背阴处更几近长出蘑菇来。院子里的青砖地生了光滑的青苔,小凤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打着伞,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湿脏了不算,茶壶也摔碎了。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纪,倒开导起我来。”
只是她,十年来只是她,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小凤说道:“这点小买卖,平常多亏左邻右舍照顾,再说几分钱的事情,就请你喝一壶茶,我也不亏甚么的。”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永江在腾起的水雾里成了一条昏黄的长长的白带子。江上的轮渡早就停了,无数大小的船泊在江边,星星点点,远了望去,倒像是白带子上的绣花,只不成个模样。
这十年……这十年……他也只能问出一句:“你如何来了?”
这一跪仿佛跪了好久,也仿佛只是一个恍忽,他就回过神来:“起来——不是说你病着?”
如许没头没脑一句话,天子只是沉默不言,沉吟半晌,在折子以后批了几个字,便将笔一撂,伸手接了宫女递上的茶碗。梁九功偷瞥见是“晓得了”三个字,心下略略一松,悄无声气便退了出去,叮嘱另一名总管寺人张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服侍着主子。”
小凤道:“我看先生是个斯文人,真像是在大书院里教书的先生。”
小凤笑着说:“先生莫笑我,我没读过书,都是爷爷在的时候教我几句古话。他白叟家辛苦了一辈子,但是整天乐呵呵的,向来不愁眉苦脸。我长大一点,他也总教我要放宽解,把刻苦当纳福,如何过不是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