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爹,这是张阁老。”王篆大声提示。
张居正一笑,说:“博老若要燕窝鱼翅,仆没法办理,若只要这个,管保供应。”
张居正眉尖微微一扬,声色不动地问:“博老,您刚进门时,就说外头的舆情对仆倒霉。究竟有哪些详细实例,还望博老明告。”
听着两人的对话,方老夫拭了眼泪,寂然说道:“小可年纪活了一大把,今儿个才信日头也能从西边起来。”
张居正看了看屋角计时的刻漏,答道:“快到中午了。这一上午不知不觉就畴昔了。博老,雨下得这么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
张居正说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讽刺世宗天子沉沦方术而被打入死牢,严嵩揣摩世宗天子心机,让大理寺从严鞫谳,将海瑞问成极刑。折子到了世宗天子手上,约莫是世宗天子顾忌到天下舆情,一向未曾批准。厥后不久,世宗天子大行,严嵩劣迹败露,徐阶接任首辅,他不但给海瑞昭雪,并给他官升两级,由户部的六品主事一跃而为众官垂涎的四品姑苏知府。但是,这位海大人到任后,升衙断案,却美满是意气用事。官方官司到他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老是有钱人败诉亏损。催交赋税也是一样,贫苦小民交不起一概免除,其欠额分摊到富户头上。是以弄得处所缙绅怨气沸腾。不到两年时候,富室商家纷繁举家迁徙他乡以避祸。姑苏膏腴之地,在他手上,竟然经济冷落,赋税骤减。另有,官员出行,有规定的扈从仪仗,这本是法纪所定,官家的面子。海大人也嫌这个劳民伤财,一概撤去,出门只骑一头驴子,带一个差人,弄得同僚与之树敌生恨。一任未满而劾疏连发,海大人负气之下只好挂冠而去。论品德,海大人清正廉洁无懈可击。论仕进,他却不懂变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白之理。仕进与做人分歧,做人讲操守时令,仕进起首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即使餐餐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珍羞满席,官方丰衣足食,歌乐不断于耳,你仍然是一个万民推戴的彼苍大老爷。仆基于以上所思,决定不再启用海瑞。你给他官复原职,他仍不能造福一方;若给他闲差,士林又会骂我不重用他。以是,干脆让他悠游林下,如许既保全了他的廉洁名节,让千秋后代奉他为清官表率,岂不更好?”
方老爹惊得浑身一颤,不由得又靠近一步,看到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飘然长须,这才蓦地记起,顿时在张居正面前双膝一跪,喃喃说道:
张居正这一问,把方老夫心中的痛苦一股脑儿都勾了起来。自从他的儿子方大林被王九思当街打死以后,这个案子便成了都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东厂、锦衣卫等一应办案部衙,走马灯一样,几近不隔六合到方老夫家问事取证。常言说得好,贫民怕接媳妇,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轰动官府的事,有多少银子你都得赔出来。单说方老夫家,来一起胥吏皂隶各色差人,哪怕问了三两句话,都得打发一顿酒饭,见人封几个脚脚钱。开首,方老夫一心只想着给儿子伸冤报仇,花再多的钱也不肉痛。各衙门办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骨头缝里吮出血来的刁钻蚂蟥。吃了被告吃被告本是他们的行规。现在这个案子,王九思是个无家无室的人,又已经关在东厂大牢里,人都见不着,又从那里去榨油水?是以差人们便都把弄钱的主张打在方老夫身上。一个多月下来,不幸的方老夫做一辈子小买卖,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一点家底就被敲得一干二净。但是这王九思究竟偿不偿命,却还一向没个说法。实在这案子有东厂把持,任甚么衙门都插不上手。方老夫只是个本本分分的苦主,这里头的一趟子浑水他哪能晓得?只如果个皂衣皂裤的公门中人,他都当是一个获咎不起的王爷,都是能替儿子伸冤的恩主。以是,大凡进门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地接待,现钞现银地打发。又过了一个多月,不但把方老夫的几个产业吃得干清干净,并且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一家人赖以活命的杂货铺也山不显水不显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甚么都没有了,差人们也不再上门。直到此时,方老夫才明白这些衙门中的吸血鬼并不是为了给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机前来欺骗财帛。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现在已是家徒四壁人财两空。方老夫一个快七十岁的白叟,只得领着新寡的儿媳和尚未成年的孙女云枝苦熬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