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本日之韦欢。她做的这事,往坏处说,是欺君罔上、奸猾诡诈,便立时杖杀也不为过,往好处说,倒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公,赶上母亲表情好时,说不得还能得个封赏。但是母亲恼我为下人所制,便将此事愈益往坏处想,甚么包藏祸心、甚么挑衅是非…说到底,这事的本源还在我身上,要救韦欢,也只能从我身上动手,只要母亲晓得我并非任人捉弄的昏聩之辈,韦欢便大抵无碍。想明白这点,我便以左手按住右手,两手叠在身前,先向母亲镇重一叩首,母亲嘲笑道:“如何,到这分上,你还要替谁讨情?”
我道:“阿杨之事,宋佛佑、韦欢早都有所谏诤,当日阿杨因我一语叱骂,便明为告病,实欲令我亲往掖庭延请,才肯复出当值,此为挟恩自恃;我的伴读入宫,奉送来往,高低多有贪没,此虽是内侍的职分,阿杨却也多所放纵;我的财物,既在库中,却常有缺少,客岁我已命韦欢清查,厥后又却不过情面,委了阿杨保管,她便从中作弄,监守自盗,我已觉此中有异,阿杨自我出世时便已在跟前奉侍,既有保育之功绩,又有积年之资格,多年龄务,亦全赖她经手,突然斥退,恐民气不稳,故不敢大动,只好汲引韦欢,以她为阿杨之对抗。韦欢年资薄小,不能服众,故才多所密切,以假威权。”
母亲斜眼看我,我话已说到这份上,只能持续道:“是我胡涂,想着阿杨夫、子皆为官身,又有保母之分,我之于她,既是君上,却又是小辈;宋佛佑是阿娘跟前的人,又是刚正君子,闲事上须得服从,有些小事,却不好委她去做;只要韦欢,既非家世显赫,又无彪炳功劳,入宫幸进,得失皆赖于我,使唤起来最为顺手,是以平常便同她靠近了些——我只顾着本身便利顺意,却将修身正己、亲贤远佞的事理都忘了,此是我之大罪,伏请母亲圣裁。”说完将头又低下去,预备万一不可,拼着磕几个狠头罢,幸亏母亲并未再生机,只是以手抬我的肩,迫我直起家。
母亲挑眉道:“挑衅是非的是她,如何倒变成你的罪恶了?”
母亲如有所思,拂袖起家,淡淡道:“你方才说的事理,本身都记着才好。”说话时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扔在我的面前,我翻开一看,见内里是掖庭审得盗卖财物的人的卷宗,此事缘起那边,由何人上报,又有何人询问,并供词、财物明细、扳连人等皆一一在列,卷末署名却不是掖庭令,而是:臣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顿首再拜。
我一怔,不知母亲为何天外问了这一句,这话问得实在私密,又不知如何答复,便吞吞吐吐道:“都是小事,没甚么打紧。”被母亲一看,只能半真半假隧道:“是…女儿家私事。”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内心犯怵,面上却越寂静,俯身道:“阿杨是我的乳母,我却不能束缚于她,令她尽情妄为,冒犯律令,是我之罪一;宋佛佑是我的女史,贤明通达,不能近贤远佞,反而冷淡于她,是我之罪二。”
母亲已经下舆,步入百戏台,我也仓猝袖了卷轴,仓促跟上。风吹过来,背上冰冷一片,本来短短时候内,我已汗湿重衫。
母亲淡淡道:“说说看。”
她脸上喜色早已褪去,面上像是有几分赏识,又像是有几分遗憾,她用力地摸了摸我的脸,手动得极慢,眼睛盯得极狠,但是却不是凶恶的那种盯法,而像是在沉思着甚么,很久,母亲才又道:“你小小年纪,到底有甚么私事是不好委宋佛佑去做的?”
母亲嘲笑不语。
我道:“阿娘陛下是堂堂天后,心之所系,都是家国大事,韦欢、阿杨都是奴婢辈,怎值得阿娘为她大怒?此番改颜,为的必不是她,而是我。我令阿娘起火至此,实在不孝,是以先行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