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别人;别人不与,必向之以兵。但是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端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端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能够择交而图智氏矣。何如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宗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堆栈实。”襄子曰:“浚民之恩情以实之,又因此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四零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周纪一(起著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觉得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摆布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成!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贰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觉得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代之为人臣怀贰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主,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张。”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以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六合之不成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贤人于君臣之际,何尝不拳拳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罢了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成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法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抵,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故言之?昔晋文私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准,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因而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但是卒不敢者,岂其力不敷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戋戋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觉得当是之时,周室微小,三晋强大,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主矣。不请于天子而自主,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