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以是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朴重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但是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但是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贤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贤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觉得善,小人挟才觉得恶。挟才觉得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觉得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未几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敷,乃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前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法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抵,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故言之?昔晋文私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准,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因而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但是卒不敢者,岂其力不敷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戋戋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觉得当是之时,周室微小,三晋强大,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主矣。不请于天子而自主,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威烈王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能够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能够灌安邑,绛水能够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故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倒霉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成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故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故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